【一】
十二月末,深冬,寂静的湖面结着一层透明的薄冰,不再翠绿的小草蔫蔫地耷拉着脑袋,似是在冬眠。
空旷的草坪上,萱沁小心翼翼地从荷包里拿出巴掌大的模型,食指从左至右划过琴弦,眨眼间模型便大了数倍,变为一架深褐色的古筝。
正值寒假,森文学院里没什么人。
偶尔吹来的风夹杂着寒意,萱沁却并不受影响,穿着长袖纱裙,手掌轻压琴面,无限眷恋地抚过银色的弦,指尖一勾,弦音清脆悦耳,久久回荡在半空中。
古筝谱着乐章,好似那山谷幽兰,柔弱中却也多了几分气概,萱沁不自觉闭上眼陶醉其中,嘴角弯弯地挂着笑意。
忽然,一道愠怒的男声打断了琴音。
“喂,小不点。”
萱沁停了手里的动作,抬头,圆溜溜的瞳孔里印出了男生高大的身影。
男生双手环抱,嘴里叼着根草,一副不耐的模样,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说是望,萱沁觉得他可能并没有看到自己,只是凭借着声音找到了她的位置而已,毕竟他深棕色的头发很长,发尾垂到脖子,额前的几缕也近乎遮住了眼睛。
萱沁从没见过这么长头发的男生。
虽然森文学院里动物科很多,但化成了人形,加之学校有仪容仪表的要求,男生也会好好捯饬自己,这么不修边幅的,校长居然没有喝令他去剪头发?
萱沁咬了咬唇,因为没有底气声音显得弱弱的:“唔...同学,是我吵到你了吗?”
男生没有回答,只是弯下腰凑近了些,定定地看着她。萱沁这才看清那参差不齐的碎发下,有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
就这样过了数十秒,萱沁正不明所以时,男生忽然冒出句:“你不冷吗?”
“啊?”
“我说。”男生直起身子,语气闲散,“小不点,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萱沁愣愣地看了眼自己薄薄的裙子,又望了眼男生厚重的黑色羽绒服,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俩看起来就像是处在两个不同的季节似的。
“啊——”萱沁好心解释说,“我的本体是古筝啦,所以不怕冷。”
“古筝?”男生似是嗤笑了声,而后饶有兴趣地勾起了半边唇角,“小不点,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是什么吗?”
萱沁茫然:“什么?”
“对牛弹琴。”
萱沁:?
【二】
第二天,萱沁还是来到了那片草坪,化出古筝认真地练习着,琴声铮铮,宛转悠扬,她自是没听到渐渐靠近的脚步声。
“小不点,以前怎么没见你来这里弹琴?”
突如其来的人声吓得萱沁一愣,她本能地抬头,看见衡玧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正低头睨着她。
他仍旧是那头长发,衣服也穿得格外厚,指间把玩着昨日的那根草。
“我是今年刚入学的。”萱沁收了古筝,语速很缓,“平时我担心会打扰到同学,很久没弹了,而且我找了好几天才找到这片没人的草坪,结果...”
萱沁很适时地闭了嘴,没说下去。
但衡玧显然没打算顾及面子,自顾自地接了她的话:“结果还被我给发现了?”
“......”萱沁默许。
衡玧语调上扬:“有我在你不能弹?”
“也不是...”萱沁嗫嗫道,“我怕吵到你。”
除了她这种特殊的无生命科,大部分植物科动物科都是喜静的,声音太大甚至会受到惊吓,性情暴躁,她可不敢冒险。
“想太多。”衡玧又把草叼到嘴里,随意躺下,双手枕着交叠的手,阖上眼淡淡道,“睡了。”
“哦。”萱沁抿了抿嘴,蹑手蹑脚地起身,准备听从他的意思离开。
“喂,小不点。”
身后突然出声,萱沁疑惑地回头。
额前的头发垂向两边的鬓角,露出衡玧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没睁眼,却又开了口:“我睡不着。”
萱沁不明白他的意思:“嗯?”
“弄点声音,哄我。”
“......”
【三】
衡玧午休结束时,已经到了下午三点多。
等人坐起后,萱沁才停了琴音,甩了甩酸胀的胳膊,小脑袋不太灵光转了转,把这莫名其妙发生的一切都归因于了她想有个听众。
衡玧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辛苦了。”
萱沁并不在意地摇摇头,收起古筝,忍不住犯嘀咕:“我明明记得书上写牛每天的睡眠时间很短的...”
衡玧反问:“书上没写化成人形只会保留本体部分的习惯吗?”
“唔...”萱沁认真回忆了一番,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好像有写。”
虽然大家科目不同,课程不同,但这种通用的基础课内容还是一样的,她只是一时之间没想起来。
大概是觉得挡视线,衡玧把头发拨到一边,可没过一会儿它们又像荡秋千似的重新回到原处,几次之后,衡玧没了耐心,烦躁地朝鼻上吹了口气。
“那个...”萱沁从包里找出个东西,摊开掌心递过去,弱弱地问,“我有皮筋你要吗?”
“......”似是挣扎了几秒,衡玧的语气有些沉,“你帮我。”
“噢。”萱沁往衡玧的方向靠近了些,尝试一把抓起他额前的头发。
他的头发很软,软得像是动物皮毛,摸上去特别舒服,从没这么近距离感受过的萱沁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把遗漏的几缕抓进掌心,然后一股脑向后翻,用皮筋缠住,然后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把自己的小雏菊的发卡卡上。
做完这一系列事情,萱沁才退开了些,衡玧的头发很厚,这样全部堆在头顶形成了一个凸起,偏偏那凸起的地方还点缀了一朵雏菊,看上去有种别样的喜感。
萱沁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能想象到她笑出声的原因,衡玧面子有些挂不住,只能恶狠狠地警告她:“你再笑一下试试?”
嘲笑别人总归是不好的,萱沁抿着嘴,努力控制了下自己的情绪,好心提议道:“你怎么不把头发剪短点?”
“剪了也会长。”衡玧语气无奈,“保暖用的,等冬天过了就好了。”
“啊——”萱沁回忆起刚刚柔软的触感,忽然有些舍不得它们被剪掉,“明天我还能帮你扎辫子吗?”
“......”衡玧本想拒绝,又忽然不忍负了那双期待的眼睛,挣扎之下,最终不情不愿地吐了两个字,“随你。”
于是乎,第二天。
萱沁喜滋滋地摊开手,“你看我今天带了什么?”
衡玧漫不经心地瞟了眼,那素白的掌心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梳子,还有一串彩色的橡皮筋。
衡玧:“......”
【四】
悠闲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寒假渐渐走到了尾声,森文学院下学期的开学工作也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萱沁的指尖轻勾着琴弦,心中感慨练习的时光不再,琴声里不□□露出了淡淡的忧伤。
“你这样我还怎么睡?”
衡玧翻了个身,眉头皱着,因为头发短了露出整张脸,萱沁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情里多了几分不耐。
说来也怪,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在别人的头发越长越长时,他的却日渐变短,以前能够及眼的长度,现在只不过遮住了半片额头。
扎辫子的任务也不复存在了。
相处久了,熟络了,萱沁的胆子也大了不少,她略微不满地争辩道:“本来我弹的也不是催眠曲。”
衡玧闭着眼没搭腔,像是在无声地反驳她的话。
萱沁默默叹了口气,没骨气地舒缓了节奏。
昼夜在变,温度也在变,唯一不变的是衡玧现在只要想休息了,就必须得萱沁在一旁弹“催眠曲”。
衡玧的呼吸渐渐均匀,眉毛也舒展开来,估摸着他是睡着了,萱沁边抚着琴边小声地嘀咕了句:“明明都听不懂。”
“嗯?”
被声音吓到,萱沁反射性地回过头,只见衡玧缓缓睁了眼,漆黑的眸子锁住她的表情。
“你觉得我听不懂?”
萱沁忽然有种背后说人坏话却被当场抓包的窘迫感,但也很快为自己找好了理由:“你之前都说了,我在对牛弹琴...”
言下之意,你又不懂我在弹什么,还这么挑剔。
衡玧扯了下唇,单手支起上半身,偏头看她,半晌,不着边际地冒了句:“你刚学琴没多久吧?”
“啊?”
“刚刚的《高山流水》,八度演奏时,重音应该位于中指上,很明显你不是,停顿处的衔接也不够自然。”
萱沁张了张嘴,惊讶得说不出话。
她化为人形没几年,还没很好地适应这个身体,作为本体时的乐感、节奏全都要从头培养,尤其是指法,她到现在也没有很熟练。
“你...你怎么?”
怎么跟书上写的不一样?
衡玧打断她,抛出了另一个问题:“外表相同的古筝都是同样的音色吗?”
萱沁脱口而出:“当然不是!”
即使做工、细节都一模一样的古筝,在音色上也会有细微的差别,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世界上也不会有两架相同的古筝。
衡玧身子往前探,眸色幽深,认真的模样像是真的要讨个说法似的,“那你为什么觉得所有的牛都听不懂古筝?”
萱沁愣了下,不说话了。
她不是不明白所有的个体都是独一无二的道理,她却自己为是,将他一概而论。
定定地看了她几秒,衡玧以为吓到她了,于是缓和了下表情,从地上扯了根草去挠她的脸,嘴角勾了勾,语气轻佻:“小不点,别小看我,我可是一只有文化的牛。”
“唔...”萱沁觉得痒,伸手去抓草尖,衡玧却故意逗她似的,捏着草左躲右闪,萱沁急了,越发急切地想抓住它,却一个不小心抓住了衡玧的手腕。
他的体温偏高,与这寒冷的冬格格不入,也与她格格不入。
感受到温差,衡玧皱眉,另一只很快捂住她的,语气责怪:“不是说不冷吗?手怎么这么冰?”
“我不冷的。”担心凉到他,萱沁很快抽出手,解释道,“这是我本身的温度。”
衡玧抬眸看她,脸色红润,确实不像是病了的样子,于是心安了点,起身,朝她伸手,“起不起来?”
“嗯。”萱沁借力站起来,问他,“你不睡了吗?”
衡玧单手扶住她,用食指戳了下她的眉心,无奈道,“小不点,我是牛,不是猪。”
“唔...”萱沁捂着额头,忍不住开口,“能不能别叫我小不点?我有名字的。”
“不叫?”衡玧挑眉,上前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高大的身影霎时笼罩住萱沁。
萱沁矮了他一大截,才将将到他的胸口处,顿时没了反驳的底气。
衡玧垂首,一手按在她的发顶,轻轻拍了下,勾唇道:“小不点就是小不点。”
“......”
萱沁脸红了。
【四】
开学以后,萱沁练习的时间又少了许多,但为了不让衡玧下次见面时挑出毛病,萱沁经常会在夜晚无人的时候,偷偷跑到那片草坪去练习。
某天,一曲结束,萱沁正准备收起古筝,身后突然传来了几下掌声。
萱沁惊喜地回头:“衡玧!”
“衡玧?”男生从黑暗处缓缓走到月光下,萱沁这才看清那是张陌生的脸,她蓦地些失落。
男生走近,笑了笑:“曲子弹给他听的?”
萱沁急忙摇头,抱歉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没事。”男生并不在意,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坐下,声线温和,“能再弹一首吗?很好听。”
这是除了衡玧以外,第一次有人要求她再弹一首。萱沁兴奋地点点头,双手压上琴弦,深吸一口气,下一秒,悠扬的古筝乐顺着指尖淌出,宛如潺潺溪水。
“怎么,你还挺享受?”
背光处,衡玧突然出声,语气不冷不热的。
萱沁一惊,音乐声骤停,她抬头寻他。
衡玧朝着两人的方向走,脸色阴沉,他一把拎起男生的衣领,将人拉远,警告意味明显:“离她远点。”
“啧,牛就是牛,一身蛮劲。”男生不在意地整理了下衣领褶皱,戏谑道,“衡玧你还真是好福气,看上的人琴弹得这么好。”
“跟你有关系?”衡玧凉凉地睨了他一眼,抓起萱沁的手往前走,下颚收紧,看样子似是有些生气。
萱沁大气也不敢出,乖乖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湖边衡玧才停下来,转身低头看她,浅浅勾唇,意味不明道:“小不点,胆子挺大啊,趁我晚上睡觉弹给别人听?”
这质问太无理,萱沁反击:“为什么不可以?”
衡玧冷哼了声,振振有词:“对牛弹琴,那是对我弹,谁让你对一只蝙蝠弹的?”
还是一只大晚上不睡觉的蝙蝠。
若不是他太过想念她的琴音睡不着出来转转,她还会背着他弹给多少其他人听?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忽然,萱沁嘴里被塞了根草,一时之间愣住了。
衡玧笑了,耍起了无赖:“那你抢食又该怎么算?”
“......”
萱沁正准备把草吐出,却被眼前的人伸手揽进了怀里,语气轻柔地像是在哄着她,“这草可是我的命,用我的命交换你只对我弹琴,不过分吧?”
他的体温还是一如既往地暖,萱沁默默红了脸,却又觉得自己像是落入了什么圈套,试图挣扎:“可是...”
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衡玧单手扣着她的后脑勺,将人按在胸口,靠近她的耳畔,嗓音低沉,“小不点,以后只哄我睡觉,好吗?”
【后记】
萱沁和衡玧在一起很久后,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什么叫九牛二虎之力。
九牛有多厉害她不知道,但光是衡玧这一头苏格兰高地牛就能把她折腾得够呛。
某次,衡玧拦腰把她从桌上抱下来,轻松得像是拾了根羽毛般,而后,在厚厚的地毯上,她又被严严实实地压住了。
太阳落山,萱沁累得筋疲力尽,忍不住质疑:“牛不是吃素的吗?你怎么天天想着吃肉?”
衡玧把人抱在怀里,理着她耳鬓的长发,眼神温柔得像能掐出水似的。
以为是结束了,萱沁松了口气,下一刻,衡玧半勾着唇,笑得不怀好意:“小不点,你不知道牛还有另外一个本领吗?”
“什么?”
“耕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