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八年过去了, 所有人都心安理得的叫着“陛下万安”,闭上眼睛感恩戴德的活着,直到久违的听到一声“郑勇侯”, 他们才能恍然记起, 这座江山原本该是姓“季”的。
而他们脚下的临江台, 更是因昕德太子才得以名扬四海,更是成了天下寒门学子心中不可玷污的圣殿。
这女人还真是会挑找死的话来讲。
官兵们心中笃定帝王不久就会显出雷霆怒容,个个握紧刀柄, 神情都是紧绷,只能一声令下就上前将手无寸铁的纪云擒服。
可郑勇帝面色铁青, 紧盯着纪云,却是一忍再忍:“纪云, 你要明白你是在和谁说话!”
“云娘,”看着许久未见一面的女儿, 纪太傅也是面色灰败, 枯瘦的手骨死死扣在座椅的红木扶手上,“万不可......不可对着陛下这般胡言......”
纪云蓦然抬眼,冷冷一笑:“陛下?”
“郑勇, 我就想不明白了, 日日夜夜担着这个偷来的名头, 你就不会觉得心虚么?”
“而午夜梦回时,你难道梦不见那些死不瞑目的亡灵,难道记不起......那日你是怎样的灭绝人性, 竟狠心到能亲手杀了自己挚亲的妹妹。”
“甚至还并以此挟令太子——”
“够了, 够了!”郑勇帝怒极,抬手掀翻面前的桌案,“纪云, 你信不信,单凭这些话就足以朕治了你的死罪!”
周遭皆是一片死寂,连石铭都被纪云这番惊世骇俗的话给震惊到了。
除了她,当今世上还有谁敢指着郑勇帝的鼻子这样破口大骂?看着郑勇帝青紫相交的冷脸,石铭心中出了口恶气,忍不住低声赞了一句:“好!骂得好!”
他说话的声量虽然不大,但还是被身旁的男子听了进去。转过头,男子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惊悚:“你方才说了些什么话?”
被身边人这么一问,石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背顿时浮起层层冷汗。
“嘿嘿,我是在夸陛下有威仪呢。”
挂了笑脸打着哈哈,石铭好不容易才将他糊弄过去,刚松了口气,余光里就瞥见角落中站着的女子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石铭挠了挠头。
奇怪,这人瞧着怎么这么眼熟......
正待他眯着眼睛仔细查看,黑衣女子却倏然移开了眼。
“好啊,若陛下真的有心要杀我,我倒还觉得十分解脱,求之不得呢。”
迎着郑勇帝的滔天怒火,纪云面上毫无惧色,依旧笑得坦坦荡荡,接着道:“此前因着经营卞城的客栈,我忙碌起来,倒也没闲空去想着该如何给你添堵。”
“可如今客栈没了,我无事可做,或许哪天无聊了,也去学学你的把戏,谋个逆试试其中滋味,也是好玩,你说呢?”
一听到“卞城客栈”,石铭福至心灵,有什么东西电光火石般闪现在他的脑海中。
老天鹅,他总算是想起来了!
这个女人,就是将他误认成陪侍小厮,说话又不大好听的客栈老板娘,纪云。
就凭纪云那时竟胆敢质疑他的翩翩模样,石铭就能将这件事记一辈子。
再次想起这件事,石铭不禁在心里暗戳戳骂了句娘,觉得不够味,又暗戳戳骂了句爹,才心满意足的分神去想些别的。
长兄说过,那间客栈的主人是他的一位故人,如今看来,这位故人也就是眼前这个名为“纪云”的女子了。任石铭怎么偷眼观察,都觉得纪云和郑勇帝、太傅之间的关系微妙,三人似乎在此前就颇有渊源。
石铭之所以敢贸然打断纪太傅的话,也是因为季怀旬前几日同他说:“你只需引出个话头,不用担心没有实证的事情,因为我早已安排好,到时候会有人来帮你。”
可这纪云突然间冒出来,却并不急着帮自己取信于人,反而卯足了劲去激怒郑勇帝。
石铭沉默了一瞬,突然悲愤。
长兄派来的人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这下可好了,纪云若再这么闹下去,迟早会被官兵叉着带走,到时候只剩他一个人对面残局......
石铭着急的想着对策,众人却皆是慌了神的模样。当着帝王的面说谋逆之言,这女人铁定活不长了,可千万别连累到他们!
石铭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莫名其妙的被身旁人硬拽着一同跪下。他膝头贴着冰凉的地面,登时混进了一众哆哆嗦嗦、生怕因受纪云牵连而惹火烧身的考生中:“陛下万安!陛下息怒!”
看着面无表情的纪云,郑勇帝一言不发,只沉沉喘着粗气。见了他这幅模样,没听到话,没有人敢起身。
纪云似乎丝毫不明白自己的话中所带着的意思,依旧站得笔直。
“你!”郑勇帝被她气得额角青筋暴起,怒目也随之圆睁,眼角红的几乎能滴出血来,“你当真以为朕舍不得杀你——”
纪太傅也被纪云骇的面色一变,颤悠悠站了起来,厉声喝止道:“云娘!”又转身低声对郑勇帝道,“陛下圣明,小女无知,臣还请您别与她计较。”
而看着郑勇帝磨磨唧唧的样子,石铭就知道这讨厌的女人估计今日是死不了的,悬着的心砰然落下。
真是可惜。石铭不解气的又骂了句话,才撇撇嘴,一边揉了揉生疼的膝盖,一边暗暗瞪了眼周围跪着的人。
跪你马呢跪,小爷本来该是站着的!
听了郑勇帝的话,守在门边的官兵握紧手中的刀柄,又斟酌了一下郑勇帝的话,有些犹豫要不要动手。
所以......帝王这意思......
到底是舍得,还是不舍得啊!
官兵们不由犯起了难。
可他们没犯难多久,郑勇帝又开口了。
“朕当然是圣明的,自然不会与她计较,”郑勇帝舒了口气,移开视线不去看纪云,“今日念你初犯才放过你,可若下次再见你,你还像眼下这般执迷不悟,我断不会再留情面。”
众人:“......”就这?就这!
陛下,我们若也“不小心”初犯,你定要如眼下一般,公正无私的放我们一马喔!
纪云将事情闹成这样的地步,不仅没有受到腥残的惩罚,甚至连一句实质的斥责话都没有,足以叫人窥见郑勇帝想轻描淡写将此事翻篇的心思。
无人敢出言反驳,官兵们怔愣片刻,也识趣的退了下去。
“你今日来,若只是为了能够气一气我,”郑勇帝道,“也就可以走了,毕竟我已经说了不计较今日之事,后悔也来不及。”
闻言,纪云“哼”了一声。
“少自作多情了,为了你?那我还不如为了条狗——”
郑勇帝的脸又慢慢黑了回去。
虽不知道为什么郑勇帝有意要偏袒纪云,但石铭觉得这绝对是件好事,心头顿时一喜。可他没高兴多久,又听纪云重新挑起了新的争端,全然忘了她来是为了帮人的。
别吵了,赶紧干正事啊!
石铭拼了老命,对着纪云使眼色。用力过猛,他的眼睛都有些抽筋的迹象。
收到他的信号,纪云也明白自己偏离正轨太久了,轻咳一声,转而道。
“我这次是为了城南的百姓而来。”
见她如此,郑勇帝疲惫的挥手:“有话你便直说吧,别兜弯子了,这还是在考场上,朕可没心思再去同你拌嘴。”
边羌从没见过郑勇帝这样纵容过谁,又不好开口驳了帝王的颜面,只能站在旁边一忍再忍,都快将自己憋成一块木头了。
还算让他欣慰......陛下如今总算明白自己还在考场上,被众人看着。
“我身边人意外到了城南,也染上了这众人口中药石无医的怪病,”纪云目光飘忽,随口扯着谎,“前几日,我瞧着他的模样,见有好转的迹象,还觉得奇怪。可今日,我却惊异的发现他竟好全了。”
这番话虽然是纪云瞎编的,但这件事却是真真切切发生在城南,倒也算不上是骗人的谎话。
而换做任何一个人站在这说同样的话,哪怕是好全了的那个病人活生生的站在郑勇帝面前,郑勇帝都未必会正眼看上一眼。
就算真信了,以郑勇帝谨慎的性子,事情未确认前,他也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分毫的赞同,而石铭想借这个机会翻身的希望也就变得十分渺茫。
可若由纪云说出口,郑勇帝就一定会信。
爱使人盲目,没有原因。
石铭在一旁看准时机,适时的插话:“陛下,太傅,这正是我的意思。我走访时发现,城南患病之人大多吃过一味名为筱粉的调味,觉得其中有猫腻,觉得这正是引起病疫的罪魁祸首。”
郑勇帝眯眼:“可带来了?”
“带来了,”石铭镇定自若的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这筱粉由筱叶磨制而成,是真是假,还请陛下和太傅亲自定夺。”
“筱叶?”
纪太傅接过瓶子,单手成扇,在瓶口掀了掀风,神色严肃起来:“陛下,这确实是由筱叶磨制而成。而鲜少有人知道这筱叶有毒性,误食有了病症,这也就说得过去了。”
自沈行业和御医被人抬着回来,郑勇帝位了避免病疫流祸京城其余的地方,只封锁了那处,却没再来人问过城南的消息。
郑勇帝转头对边羌道:“再派人去查查,看看病患收治点的情形,速速来报。”
边羌应声,匆匆而去。
纪云倚在门边不再出声,托她的福,秋试才能接着往下进展。可考生们战战兢兢不敢发言,倒显得无趣起来。
直到问答都念完了,都无人再出声。
郑勇帝摇头:“罢了。”
纪太傅明白郑勇帝心中已经有了定夺,低声道:“既然已经问完话,陛下可以去同考官们商议秋试录用的人选了。这处等时辰到了,自有官兵领他们出去。”
“走吧,”郑勇帝点头,突然停了片刻,向石铭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石铭恭敬道:“石铭,石头的石,铭记的铭。”
郑勇帝笑了笑,扭头出了门。
“朕只字未提,他却能懂了朕的所想,并将名字解释的周全不漏,可见这个人心思乖觉,”郑勇帝笑道,“不过这也并不是不好。”
纪太傅颤声应付:“是。”
后间,考官们早将录用的名册准备好了,只等郑勇帝过目后张贴出去。
深思熟虑之后,郑勇帝提笔,写了两个字“石铭”。
李孝扫见那个名字,心中感叹了一声。
见他们换了场地,纪云也跟着一起,慢悠悠的晃荡过来,却不走进门,不远不近的,仍然还倚在门边。
领了公告,考官们纷纷散去。等四周只剩下他们三人,郑勇帝抬眼紧盯着她:“为何今日才来找我,说这件事?”
“陛下日理万机,”纪云嘲讽一声,转身离去,“除了这个机会,就算我有意寻您,又哪能真的见到您?”
“只要你想——”
郑勇帝话没说完,纪云早就没了影。
“你教出来的好女儿!”郑勇帝甩袖坐下,迁怒道,“还冠着太傅的名头呢,连自己的女儿都教不好!”
纪太傅知晓内情,心道:“嫌我教不好,有本事你别喜欢啊,丢人丢成这样。”
但他还是拱手拜了拜:“陛下仁慈。”
*
到了这个时辰,秋试也到了尾声。
季怀旬和沈芙坐在马车内等着人,而车夫早看了公告,知道石铭榜上有名。见二公子满脸喜气洋洋的从考场内走出,等他在马车内坐稳了,车夫便一扬马鞭,立刻驱马回府。
等到了石家门前,石铭刚从马车里踏出一只脚来,就被人团团围住。
“庆贺公子金榜题名,”看到石铭,仍然穿着红衣的石家众人眼中一亮,七嘴八舌的纷涌上前来,“二公子今日威风,真给老爷长脸!”
石铭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想起什么,勾着头去寻季怀旬的身影。
不同于被人众星捧月簇拥着的石铭,季怀旬正护着沈芙避开人潮,朝着门边走去。似乎察觉到了身后投向他的目光,季怀旬脚下的步子微顿,偏头去看石铭,并朝他淡淡一笑,随即颌首,转身进了府内。
一切都在不言之中。
石铭明白季怀旬的意思,一边收回视线,随意开口应付了几句问话,一边有意无意的看向人群中的春芽。
春芽仍然那副精神不济的样子,这时混在人群里,也是撑着模糊的神智寻找着自己的小姐,全然没被注意到沈芙已经进府了。
身边有人挤了过来,春芽脚下一绊,就要摔倒。
石铭眼疾手快的伸手扶了她一把,有意无意的靠过去。借着这个机会,他开口轻声说了一句话,轻微到几不可闻。
“谢谢,”顿了顿,石铭又道,“谢谢你的福糕。”
不知怎的,春芽心口一甜。
悸动的心思转了又转,春芽开口,只是说了和众人一眼的话,甚至还更轻:“庆贺二公子金榜题名。”
石铭扫过她一眼,没再做声。
府内,院中。
换了一身整洁的衣裳,季怀旬知道沈芙想和他说什么,但他端坐在案前,执笔目不斜视的写着什么,极力忽略掉鼻尖处的桂花香。
“怀君,”沈芙静静窝在季怀旬的怀中,终于忍不住率先出声撒娇,“其实,我想......想同你们进宫——”
“不行,”季怀旬断然道,“太危险了。”
沈芙眼珠一转,转而道:“我保证!我什么都不做,只紧紧的跟在你身边。再说有你在,我一定不会出事的。我只是去陪你一起见见故人......”
“怀君,好不好嘛?”
怀中人的面容娇嫩红润,连说话间的尾音都带了酥麻麻的撩人意味。
季怀旬呼吸微窒,耳根也倏然红透。僵持了半晌,他还是没法狠心拒绝。
对着沈芙,他说不出拒绝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