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灯明如豆。
回到家中的尤氏推门便见赵息玄坐在桌前, 抱着阿宝逗哄着。
“大人。”
赵息玄抬起头,眼中含笑,“你回来了。”
阿宝见她回来, 奶声奶气的叫了一声娘亲, 赵息玄站起身,将他送到了尤氏怀中。尤氏抱着阿宝,看着赵息玄身上的褶皱,有几分不好意思的开口,“劳烦大人看顾了。”
赵息玄浑不在意似的,还夸了一句, “他叫阿宝吧?生的倒真是如珠似宝的可爱。”
尤氏看他没有带着仆从,便知今日过来是有事问她,她也知情识趣, 抱着阿宝道,“天色不早了,我先送阿宝回房里休息。”
赵息玄‘嗯’了一声。
尤氏送走了阿宝, 再回来时,见赵息玄侧身坐在烛台旁, 几缕从鬓边垂下,蜿蜒搭在肩上的头发, 也被裹了一层恍惚的金边, 尤氏垂首站着, 就像从前在赵息玄府上伺候他时一样。
“今日弄梅别院里可有来客?”
“有。”
果然去了那里。
赵息玄不紧不慢继续问道,“他们去时,你可在院子里?”
尤氏神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与赵息玄目光对上后,尤氏终于应了这一声,“在。他们二人一来就进了房中, 我按大人之前的吩咐,去看了一眼。”
“你看到了什么?”
“看到二人……”尤氏迟疑一下,才将那二字吐出,“交欢。”
赵息玄知花楹是贤王献给楼西胧的,乍听交欢二字,也只当是楼西胧与花楹,心中虽然不痛快,却也没有显露,“他们何时走的?”
“未时。”
既然未时走的,那楼西胧此时应该已经回宫了。
赵息玄站起身,正要离去,忽然想到了什么,“两人进了房中——那还有一个呢。”进去房中的是花楹与楼西胧,贤王又在何处?
尤氏被他问的一怔,“只来了两人。”
“我知道来了两人——”说到这里,赵息玄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
将酒醒的楼西胧送出府邸,林明霁进到书房里坐下。
经由尤氏之口,赵息玄应当已经知道了。如今便是要借他的手来清一清君侧。
抬手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下来,林明霁铺纸就写——
“敬叩翟将军。”
他是一双文人的手,写起字来,笔画里却又带了锋芒。
“先皇遗命,令你我二人辅佐新帝。然将军离朝多日,朝中贤王如今又起诸多事端,有挟天子干政之相。”
笔尖蘸了墨,在砚台上轻轻压了压。
“为稳社稷,臣恳请翟将军传战报一封。”
如今天下无事,这所谓战报,自然只是为了将贤王调离出京城。
写完信,林明霁将其先放到一旁,又提笔写了一张药方,而后将之前写完的信,字迹朝上,沾上烛油贴在背面。这样一张纸,平平看来,就只是一张药方,但等到放到烛火旁,里头的字迹就又显露出来。
林明霁藏的这么隐秘,自然不怕翟将军看不见——军中政务繁忙,除却圣旨之外的信件,翟将军都是夜半才阅。
“来人。”
门外护卫推门而入,“大人。”
林明霁坦荡将信递出,“翟将军腿疾多年未愈,这药方是我从古籍上寻来的,或有些用处,你加紧送去。”
护卫双手将信接过,“是。”
……
赵息玄回府时,走的好好的,平白从台阶上绊了一跤。左右家丁齐齐伸手想要搀扶,却见踉跄几步的赵息玄神色阴鸷,还挥手将伸来的手都打落了。
有不识时务的想去问,却被已经看出赵息玄心情不佳的人拽住了。等赵息玄走了,他才终于问出口,“大人这是怎么了?”
“谁触了大人霉头了。你还敢去问,不怕杀你的头!”
就在家丁听到‘杀头’二字将脖子缩了缩的时候,已经回到房中的赵息玄,已经一掌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他到底不是林明霁那样文武双修的全才,这重重的一拍,桌子也只是震了一震。
“楼曳影——好个楼曳影!”
听得尤氏描述二人穿着,他怎么会不知那两人就是楼西胧与楼曳影。他一直防备林明霁,便是笃信楼曳影不敢做这样有悖人伦的事。就是他敢,楼西胧如今也是九五至尊,哪能放任他欺辱。可是偏偏——偏偏就——
抓着桌沿的手,已经开始泛白。
为何早朝时,他常常见楼西胧满脸困倦,为何林明霁这样的聪明人,会在朝堂之上不留情面的弹劾楼曳影。他早察觉到古怪,只到此刻才知道缘由。
尤氏方才说的话还音犹在耳。
“姑娘似乎都见怪不怪了,还让我不要管此事。”
什么叫见怪不怪?!
赵息玄气的发疯。千防万防,叫个被他踩下去的猫儿把腥偷了!
也是喘气不过,眼前竟一阵一阵的发黑。
他此刻在心中暗暗发誓,必除楼曳影!
……
窗外暗沉沉的天幕,糅进来一些光亮。
已经在窗边站了一夜的林明霁,这才挪动了一下脚步。信已送去守城,回信最迟只在七日后。
一声鸡鸣,天色又更亮了一些。
有下人在门外提醒他该入宫早朝去了,林明霁却没有应,等到天色大亮,误了入宫的时候了,林明霁才踏出门来。
不消说,他入宫时,早朝已经结束了,众臣纷纷离宫,林明霁去了御书房里。楼西胧一见他来,马上就站了起来,“林爱卿,你今日早朝没来,我还以为你……”
“我就是怕皇上乱想才入宫一趟。”林明霁细语安抚了他,好似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我只是身体不好。”昨夜露气重,他还在窗户旁站了一夜,此时进宫,自然不免有了些咳嗽。
楼西胧抬手覆在他的额前,“好烫!”
“我去叫御医!”
“大夫在府中都看过了,药也都吃了,已经没什么事了。”林明霁来,自然不只是为了招楼西胧的心疼,“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你说。”
“臣想回青州一趟。”
“你要走?”楼西胧从他额上放下来的手又抓住他的手,“你怎么要走呢!”他只差把‘我不许你走’几个字写在脸上。
林明霁心中自然也是万般的不舍,可他不在此时离去,到时如何又能将自己干净的摘出来呢。
“我只回去祭拜一下先人。”林明霁也说了谎,“近几日常常受到先人托梦,想我回去为他们祭扫祭扫。”
听到只是如此,楼西胧这才答应。
也是此事,楼曳影自门外走来,本亲近扶着林明霁手臂的楼西胧,见他到来,手掌本能似的往后蜷缩了一些,神情也变的局促了几分。
“林侍郎。”林明霁如今憔悴的模样,可真是让楼曳影心中畅快。
林明霁一副消沉颓靡的模样,也不与他交锋了,“皇上,臣就先告退了。”
……
赵息玄听闻了林明霁要回青州的消息,他赶过来时,几个林府的家丁正在往马车里搬送衣物箱箧。
“林兄,你这是——”
林明霁早知道他会来,神色无波站在屋檐下,“回乡祭祖罢了。”
赵息玄却不信。他迎上前,在搬送东西的家丁进进出出时,小声对林明霁说了一句,“林兄难道争不过贤王吗。”
这一句让林明霁双眸马上锐利起来。
赵息玄即便再聪明,也不知这局中还有一局,他看了勃然变色的林明霁,伸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林明霁领他进了林府,去了僻静无人的后院之中。到了那里,赵息玄才终于道,“我与林兄也算亦师亦友了吧,何必你我之间争的你死我活,白叫他人偷了腥。”
“你说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这个反应,恰在赵息玄的预料之中——宫闱里的秘事,一旦传出去,最先受累的自然是如今贵为天子的楼西胧。林明霁即便知道了,哪怕恨的楼曳影再深,也会为不让楼西胧受一点伤害而极力掩埋。
就是这个反应,让赵息玄一下信了九成,“林兄不懂不要紧,林兄只要知道,你我如今握手言和,才是驱除外患的最好方式。”二人对楼曳影的杀心一致,只二人都是聪明人物,谁也不想做相争的鹬蚌。
“贤王野心勃勃,留下只会后患无穷。”
杀他的理由中,野心反而是最不仅要的那个。只是因为他碰了楼西胧,所以他该死。
“你才是那个后患。”
如果三言两语便被赵息玄说动,答应与他站在一条船上,才不是林明霁所为。
虽一切都在赵息玄的预料之中,但他还是忍不住在心中骂了林明霁一声顽固。
“大人,马车已经备好了。”有下人过来,看到二人交谈,不敢靠近,只站在拱门外禀告。
林明霁‘嗯’了一声,随即看向赵息玄,“赵大人请便吧。”
看着林明霁走了,赵息玄跟着他走了出来。他看着林明霁坐上马车,冷冷讥笑一声,“连争都不敢争,真是个懦夫。”
马车上的林明霁却连他此刻的讥讽都料到了。
他的确不争,只他这盘棋除他所执白子之外,都将成为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