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坐在长椅前, 轻轻摇动手中折扇的婢女,忽然被坐起来的赵息玄一把推开。
赵息玄按着突突跳个不停的眼皮,心中总有种说不出的烦躁郁卒之感。
正好有一人从门口跨了进来, “大人。”
赵息玄坐在长椅上, 低着头,两手按着眉骨,“说。”
“您派我盯着的弄梅别院,有动静了。”看到赵息玄抬起头来,下人也不敢卖关子,“贤王没有再去过, 不过,别院里却新进了一个浣衣女。”
跳个不停的眼皮在手指揉按下慢慢停了下来。
“那浣衣女,还是大人的旧识。”
赵息玄动作一顿。他何等聪慧, 马上就想到了是谁。
……
银针穿的线,被一双红唇抿断。坐在桌前的花楹,比对了一下眼前两只刚刚纳好的虎头鞋, 起身站了起来。
尤氏正在院子里打扫落叶。花楹走到她身后,“姑姑。”
尤氏转过身来, “姑娘。”
花楹将手中的虎头鞋递给她。
“姑娘这是——”
“拿回去给阿宝穿吧。”也是离开了风尘之地,花楹学会了许多寻常女子的技艺。
“这怎么好意思。”
花楹强将新鞋塞了过去, 而后又怕她还回来似的说, “做都做了, 你不拿去给阿宝穿,我这院子里也没有能穿的人。”
“那就多谢姑娘了。”
花楹转身离去,握着扫帚站在原地的尤氏望着她的背影——她依照林明霁的吩咐,来到了花楹身旁伺候。因为同为女子,又际遇悲苦, 花楹除却将她留下之外,还格外怜爱她所出的孩子,尤氏便也动了几分真心的照顾她。
在她扫完地,给院子里的花草浇完水,尤氏便挽起今日过来时捎带的竹篮,“姑娘,我就先回去了。”
屋子里的花楹听到声儿,应了一声,“嗯。去吧。”
尤氏出了弄梅别院,将鬓发挽到耳后,如往常一样往家中走去时,忽然被两个家丁模样的人拦下,“夫人留步,我家大人有请。”
尤氏毕竟曾在赵府呆过那么长的时间,看两个家丁身上的衣服,便知他们是受何人授命。也没说什么,跟着他们来到了一处少人的院墙后。
那里,一人已负手恭候多时。
尤氏走过去,如从前那般叫了一声,“大人。”
那人转过身来,不是赵息玄是谁?赵息玄先亲近问了些她的近况,在得知尤氏如今离开家中,独自抚养阿宝时,又怜惜她似的叹了口气。
尤氏是被他亲自下令从府中送离,如今分别这么久,今日相见,尤氏心中仍是不能避免的一暖,“大人不必牵挂,我一切都好。”
赵息玄对尤氏有真心不假,不然也不会在以为自己要遭逢大难时将她送走。但这真心只有分毫一点,不然他也不会过去这么久,都没有派人过问打探过尤氏的下落——若非她与弄梅别院扯上关系,赵息玄或许今生都不会再与她相见。
但既然见了,赵息玄自然要摆出一副情意切切的模样,“你瘦了,手也粗了———我以为你在家中,一切都安好,不愿打扰你才——没想到……”
尤氏反倒为他着想起来,“大人身在朝中,还能记得我,就已经足够了。”
赵息玄旁敲侧击一阵,尤氏信守与林明霁的承诺,半点也没有提及他的名字,赵息玄便以为世事巧合,是她恰巧为生计所迫,才去了弄梅别院为花楹浣衣来谋生,便也不再隐瞒,求她帮自己盯着花楹几分。
尤氏一直不知道花楹有什么特殊,累的林明霁与赵息玄双双来寻她。她小心问了一句,赵息玄便告诉她,“她没什么特殊,特殊的是来见她的人。”
看尤氏懵懂模样,赵息玄更放心了几分,“这件事,我不能多说,但你如今在弄梅别院,若有人到访,帮我多看着几分。”
尤氏忽然想到了半月前将自己安插来的林明霁,他那时说的话,是不是代表他已经预料到了今日,赵息玄会来找她呢。
就在尤氏怔愣时,赵息玄已经取出一只金钏戴到了她的腕上,“此事了了,你便回我府上吧,有我在,没人敢怠慢你。”
尤氏本该感动的,可她方才懵懵懂懂触摸到的事,让她知道自己好似只是林赵二人执在手中的棋子。赵息玄以为自己为她所用,方才这般尽心关怀,却不知林明霁早已将她落在了更大的一盘棋局上。
……
御案上堆着今日呈上来的奏折,楼西胧伏案批阅,偶尔抬头,也只是遇见棘手的问题,或托额思索,或以笔蘸墨。
伤好后回到御书房中伴驾的林明霁,不若从前那般及时为他献策解忧,反倒是自己被什么所困住了一般,扶着桌沿,视线略有些飘忽。
“林爱卿,你来看看此事该怎么处理。”实在是难以想到两全之法,楼西胧便又像从前那般求助起他来。
回过神来的林明霁,侧首看了一眼楼西胧双手捧来的奏折,指点几句之后,楼西胧便若有所悟的寻到了解决之法。看他重新伏案提笔,站在桌前的林明霁,终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爱慕楼西胧不假,只这爱慕,进退有度,他从未奢望过不该奢望的事。是楼曳影,挑起了他心中恶欲——血缘都可不管不顾,那君臣之礼又有什么好守的?
楼西胧神情略有些严肃,身上衣裳,也穿的十分得体。这本该是天子理政,让人不敢绮思的场景,却偏偏因为楼曳影胡作非为后,还要刻意来林明霁眼前示威一番而变得色相环生起来。
就在眼前这张御案上,压着他呈上来的奏折,二人厮磨缠绵。
此刻,连楼西胧从袖口中露出的那一截手臂,也好似被人贴着肌肤寸寸摩挲,寸寸亲吻过。
将听从林明霁的建议批阅完的奏折合上放在一旁的楼西胧喟叹,“有林爱卿在身旁,再难的问题,好像都算不得问题。”
他的脖颈也被人吻过。
上次他休息时,自己曾在他的脖颈望见鲜妍的痕迹。
“哎——江陵水患。都已经派人多次修筑堤坝了,怎么还是如此。”
林明霁已经听不到他为朝政烦心的喃喃了。他曾亲眼见他解开衣裳,汗涔涔从帐中探出来,去衔地上的红绳,也曾隔着被汗水濡湿的奏折,窥见强取的欢愉。
他仍旧对楼西胧满心爱慕,只这爱慕也因世俗而变的世俗。
他握着朱笔的手攀过他人臂膀。
他隐在华服下的双腿长而柔韧。
鬼使神差的,从不敢碰触楼西胧,只在一旁默默望着他便觉得足够的林明霁,伸出手想去抚他的头发。只还没来得及碰触,便见到楼西胧忽然仰起头来,双目澄澈望着他,“林爱卿。”
他话中带笑,一下让心潮连绵起伏的林明霁觉得自惭形秽起来。
楼西胧怎能窥得他心中所想,“今日奏折都看完了,我们去御花园里走走——你病了好久,我一个人,都不愿意往那里走。”
“好。”
楼西胧也是起身,却碰的桌上笔架摇晃。探身去扶时,恰如匍匐在桌上。
刚刚压下去的绮思,此刻又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他与楼曳影那日,也是这般匍匐在桌案上,任凭他覆身上来,倒凤颠鸾吗。
……
从宫中回来,已经是傍晚了。林明霁回府之后,径直跨进了房中。
“没我吩咐,不要进来打扰我。”
下人听他吩咐,也不觉得奇怪——平常大人就喜欢独处,喜欢在安静的地方看书,所以住的地方,都是挑的府里最安静的别院,别院外,还种了丛丛幽竹。
进到房中的林明霁脱掉了朝服,掩上门窗在房中静坐。
他知自己如今好似是入了魔。
是那楼曳影逼他成了这般。
他本可以站在一旁,不越雷池一步,是那楼曳影,生生跨过了雷池,还要引诱他道,可以与他思慕之人更进一步。也是因为如此,他才遍生绮思,昼夜难安。
初遇时温柔善良的京城公子,边陲城里天真聪慧的四皇子,如今的九五至尊,哪一种样子,他都记在心上。
一直紧握的手掌慢慢张开,里面是一朵叫楼西胧游览御花园时,随意从枝上够下来的一朵花。林明霁将它捡来,一直握在手心。如今花瓣都被揉烂,淡淡绯意,沿着指缝流淌。
林明霁低头嗅了一下残存的花香,而后闭上眼睛,舔了舔掌心里沾着的花汁。
他一直都心向往之,却从来不敢。
如今他终于敢了。
赵息玄不是喜欢楼西胧么,他若知道楼曳影捷足先登,他若知道楼曳影野心勃勃,想要独揽大权,一定会想尽办法的除掉他。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在个计划中,将自己摘出去,摘得干干净净,那么等赵息玄杀了楼曳影之后,楼西胧也不会再容他了。
两个最碍眼的人都会死。那时,他便是楼西胧最信任,也是唯一能够倚靠的人。
多年之前,赵息玄曾假惺惺叫他做老师,今时今日,林明霁才发现,他其实也从赵息玄身上学到了两样东西。
一样名为虚伪。一样名为挑拨。
酸涩花汁,染的他舌尖红如一点蛇信,林明霁含咽在口中,细细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