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披着朦胧月色的骏马疾驰而过, 只留下从道路两旁横生出来的枝桠尤自颤颤。
“翟伴读,前面就到驿馆了!”身侧有人道。
一路快马加鞭的翟临答应一声, 系在眼前忘记取下的白绫,此时叫一阵呼啸的风声吹开,飘摇向后飞去,马上的翟临回首看了一眼,夜色中,少年明眸如星。
……
在天亮之前赶到驿馆的翟临并没有遇到楼西胧的车驾,询问后才得知, 四皇子并未在这里留宿,只更换的马匹就又匆匆上路了。
翟临牵着缰绳,站在驿馆门口。
“翟伴读, 您眼疾未愈,实在不宜在白天赶路。”身旁的人劝道。
翟临看身后人困马乏的众人,叹一口气,“在这里歇息一天罢。”
……
先翟临一步回到京城的楼西胧在城门口与林明霁分别,下了马车的赵息玄假意看周围行人,实际侧耳在听二人的交谈——
“今日一别,他日再会。”
“他日再会。”楼西胧已经知道他要留在京城的事,遂又说道,“明霁以后若遇到什么难处……”
赵息玄此刻横插了进来, “四皇子在宫中, 到底不方便, 若林兄不弃, 可来息玄的府邸小住。这样也能省得许多烦恼事。”他说的一副拳拳赤子之心,好似真与林明霁有多么深厚的情谊。
林明霁却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赵兄好意我心领了。京城繁华, 还是有我的一席容身之地。”
赵息玄拱手,“那只能就此别过了。”
“告辞。”
“告辞。”
看着噙着一抹笑意,站在楼西胧身旁的赵息玄,林明霁看向楼西胧,微一颔首后转身离去,楼西胧叹一口气,扶着车壁登上了马车。在马车渐行渐远之际,走到熙来攘往的玉带桥上的林明霁,站定后回身望去。
他心中默默念道,今日分别,是为他日更好的重逢。
……
打发了林明霁,赵息玄便觉得身心一下子舒畅了许多。
马车平缓前行,掀开车帘看并行马车中楼西胧疲倦睡颜,赵息玄便盘算起可以以此为借口,将他一路送回翠微宫去。那时也正好见见他的母妃,若有幸再博得西胧母妃的欢心……
“吁!”
忽然被勒停的马车,打破了赵息玄的盘算,还将靠着车窗小憩的楼西胧惊醒。
赵息玄猝然皱眉,掀开车帘正要逼问车夫,却见拦住他们去路的,正是宫里的那位。
“下官赵息玄,见过太子!”下了马车的赵息玄拜倒在地。
便衣出宫的楼曳影并未看他,只看着他身后的那辆马车。从马车里探身而出的楼西胧,此刻正与他四目相对。
侍卫将过往百姓都隔开在了一旁。
楼西胧看着许久未见却又分外熟稔的楼曳影,一时竟忘了言语。直到楼曳影走到近旁,向他递来一只手扶他下车,他才低垂下眼目,“见过太子。”
楼曳影没有说话,只抓住他避开在一旁的手,将他从马车上扯了下来。
跪倒在地上的赵息玄只看到二人紧握的手与楼曳影黑金色的衣角。
“回宫。”
被拽着向前的楼西胧登上了舆驾,紧握着他手的楼曳影,直进了舆驾之中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跪在地上的赵息玄等到这声势浩大的舆驾远去之后,才从地上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裳上沾的灰尘。
闹市行人拥堵,往来喧哗。
因为方才太子出行,道路两旁的百姓仍被远远隔开。赵息玄站在原地,望着相隔不远的皇宫,冷冷一笑——他向来不是什么忠君遵礼之人,可有时也不得不卑躬屈膝。
“大人——”赵府的家奴凑上前来。
赵息玄一振衣袖,“回府。”他自以为爬的够高,可当真遇到那些凤子龙孙,也还是连人家余光一瞥都不配。
逆人潮而行的赵息玄渐渐握紧收在袖中的双拳,俊秀斯文的脸在路过一角屋檐时,在阴影的遮挡下凭空生出几分阴鸷来。
……
坐在舆驾上的楼西胧看着坐在身旁嘴唇紧抿的楼曳影,又看一眼仍旧被他紧握的手,终于开口叫了一声,“皇兄。”
他的归期一再推迟,楼曳影心中已积蓄了几分怒意。只他终究忍着没有发作,抓着楼西胧的手又紧了几分。
楼西胧五指被他捏的发痛,可偏偏又抽不回来,用古夷苏木所制作的舆驾,结构精巧纵横,外饰丝帛,阳光虽然照射不进来,里头却四面明亮生辉。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楼曳影问出这一句时,仍旧没有看他。
“翟伴读伤了双眼,我便在平遥县陪他调养了几日……”
抓着他的手蓦然收紧,楼西胧痛的气息一滞。
“他就是死了,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一直平视前方的楼曳影侧过头来,他目光不见从前温和,反倒透着一股戾气,“你可知我在等你。”楼西胧与他对视,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紧握着他的手终于放开,在几日前还是柔肠百结,想着二人相见该如何互诉衷肠的楼曳影,现如今却连这几日的等待都受不起。他知道自己失态,叹一口气,将半边身子抵靠在舆驾上。
楼西胧知道他今日出宫来接自己,已经是显出了对他的情谊。当初他襄助楼凤城进宫,得罪了皇后被赶去边陲,太子或许都不知情。
悬抬在半空的手,终于还是落在了楼曳影的肩上。
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了这件事同生母吵了多少回,才在最后终于换得将他召回的诏书,“为什么不回来。”
“即便是跟我赌气,也不该……”守城被困的消息传来,他已经忘了自己多少个夜晚不能安寝。
“我没有跟你赌气。”只是他走了,上一世的中中又都会重演。
楼曳影抬起手掌,轻轻的覆在楼西胧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上,这一次,他握的极轻,只虚虚捉着楼西胧的指节,楼西胧一路风尘仆仆,此刻也是累极了,“皇兄,我靠着你睡罢。”
“我好累啊。”
楼曳影扶着他靠过来的额头,引着他靠到自己怀中,楼西胧阖上双眼,枕着自己的手臂沉沉睡去。
此刻楼曳影才终于有机会仔细的端详他——比当初离开皇宫时,楼西胧瘦了许多,莹莹面颊也因为风沙的侵袭粗糙了许多,楼曳影弯下腰,手指抚着他安静垂覆下来的眼睫与鼻梁。
安然在他怀中睡去的楼西胧,将他心中愤懑戾气尽数化去,他如今能感受到的便只有从未断绝过的思念。
这一觉睡到傍晚,楼西胧醒来时,楼曳影竟还在舆驾之中,他的肩上搭着一条薄毯,醒来后薄毯滑落,惊动了久坐的楼曳影。
“皇兄——”楼西胧还以为他会将自己送至翠微宫就离开,没想到他就这样在舆驾中坐到此刻。
“醒了?”
楼西胧想要起身,也不知是歪着坐了太久血脉不畅还是四肢睡的乏累,还没有坐稳就又跌了回去,还是楼曳影搀扶了他一下后见他还是站不稳,索性将他整个抱了起来。
下了舆驾,楼西胧这才发现此刻已经是入了夜了,明月高挂,他以为是傍晚,其实是因为舆驾外候着的宫人都提着琉璃宫灯,宫灯映照才让坐在舆驾里的他觉得正是霞光万丈的傍晚。
这舆驾停的的位置,也正好是翠微宫的门口。
楼曳影将他送进已经被打扫过的寝宫中,将他放至床榻才转身离去。楼西胧心中一时动容,在楼曳影临出门之际说道,“明日我去东宫,给兄长请安。”
回首过来的楼曳影,面容在夜色中温柔了几分。
“好,明日我等你。”说罢,他便走出了翠微宫。
与他前后脚进来的正是玉青临,她听说楼西胧回宫,早早就在宫门外等候,只最后没有等到楼西胧,只等到了太子的舆驾。而后那舆驾便停在了翠微宫外,她知道思念的爱子就在里面,却也不敢真的上去看一看。
“西胧,你终于回来了。”走进来的玉青临几步上前,将他揽入了怀中。
这一年的母子分别,叫两人都受尽了思念之苦。
楼西胧任凭玉青临抱着,看着她发鬓间歪斜的珠钗,知道她今日肯定早早就在等候自己回来,连妆容都不怎么上心,可他却在太子的舆驾中,一觉睡到此时。心中一时有愧,想要说什么,体贴胜意的玉青临便又先一步开口,“饿不饿?我让宫人还热着白玉莲子羹。”
“我知道你爱吃。”
楼西胧点了点头,玉青临便让人将热着的羹汤端上来。楼西胧也真的是饿了,在边陲也吃不上这样精细的食物,虽然还是细嚼慢咽,却也比从前吃的快上了许多。
玉青临爱怜的看着他,一面为他将头发摘开,一面捏着丝帕为他擦拭唇角,等楼西胧吃完,玉青临命人将东西撤下去之后才又起身道,“你这一路舟车劳顿,累坏了吧。今夜好好休息,等明日休息好了,再同母妃讲讲你这半年的见闻。”
“好。”
玉青临为他放下帐子,又命人将烛台拿远了一些,看着床榻间影影绰绰的身影,一步三回头的带上宫门离开了。
见过了温柔的母妃,躺在柔软似棉的床榻上,楼西胧一时万分心安,靠在枕头上,没过多久便又沉沉的睡去。
……
天边一轮冷月,守在门外的家丁叫冷风吹的搓了搓手臂,而后又困意浓重的打了一个哈欠。
挂在屋檐上的灯笼,正照亮了一双走到台阶下的靴子。
家丁一下清醒过来,顺着那人靴子望上去,见是个穿着布衣,相貌俊美的书生。
“这里可是杜太傅的府邸?”
“正是。敢问阁下是——”对方气度不凡,家丁也不敢小觑。
来人拿出一卷卷轴,递给了对方,“还请帮我转交。”说罢,他便转身离开了。家丁正觉得稀奇——他家老爷是教王孙贵胄们念书的太傅不假,可如今已经辞官归隐,虽住在京城,却寻了个最偏僻的地方住着。有官员想来拜访,他闭门不见也就罢了,连人家的礼物也不收,整日能在他这里出出进进的,也只有几个得他赏识的文人罢了。
收了卷轴,家丁嘀咕了一声,还是按他说的送去了太傅的房中。
正正巧,太傅此时还在秉烛夜读,见他悄悄摸摸的进来,沉着脸色呵斥一声,家丁哂笑,将卷轴双手递出,“大人,刚刚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让我将这个送给您过目。”
太傅闻言面色不变,他虽然辞了官,却仍旧有不少文人想通过得他赏识进入官场。只他既然是能教未来天子念书的人,文采自然非同凡响,那些书生送来的墨宝,在他眼里简直是糟蹋笔墨。
但他还是接了过来。
将卷轴的封口撕开,而后展开慢观。他本是平常神色,但当他将卷轴完全展开时,神情却猛然一滞,而后急急扶着桌子起身,追问道送来卷轴的人的下落。
家丁一时怔愣,不知如何作答。
年过半百的太傅此刻奔到府邸门口,遍寻不见那人之后,又一阵叹惋,“可惜了,可惜了。”
“大人,可惜什么?”家丁还是第一次见自家大人这般失态。
太傅将手中卷轴展开,月光下,纸上苍劲笔墨几乎透出纸背,斐然才气令半生都在与文人墨客打交道的他都叹为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