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棠话音刚毕,四下皆惊,众人仿佛被话语所震慑,都憋着一口气等那降世的天女。传言道:“天下邪灵出没,有九天之女降世,赐天命于英武者,百废俱兴。”这曾是江南被天神惩罚后巫师的预言。但是,九天之女降世,也意味着天下易主改朝换代,预言刚从民间流传开,就被当朝天子所封,至今成为禁言,再无人敢提及预言中任何字眼。
五岁稚童,从哪里听说过禁言呢?乃至于信奉神明的江南人都有些后背发凉了。大堂里静得只剩下风席卷树叶的声音,一开始很轻慢,不知哪儿刮来一阵狂风,顿时声响大作。此时鸦棠的掌心捏出了汗,她比任何人都更要紧张。上一世,便是大风来的时候,她披着圣光出现在江南,重活一世,她对于初见只剩回忆修饰的美好,但她深刻记得,初见的华丽惊艳了五岁小女孩的整个生命。
狂风席卷,吹起一地鹅毛大雪,洋洋洒洒很快落满整个庭院,白似鸭绒,素裹的世界里被掩埋住一切罪恶与黑暗,仿佛只剩下了纯净。从遥远的天际慢慢洒下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芒,亮得刺眼,光芒越来越亮,引得无数边显县居民从屋中跑出抬头仰视天空:有暗紫色的云霞镀着火红色的金边逐渐扩张蔓延到整个穹顶,紫色滚着胭脂的颜色,又掺杂进大海的深蓝,就像一盘缤纷绚丽的颜料泼向云霞,所有人都惊呆了,微开的嘴巴好半会儿没有合拢,睁大的瞳孔里贪婪地吸收着这片天地重获新生的艳丽。
是的,江南至少有几百年,都未曾看到过色彩。明明生活在阳光下,却像阴暗中的生物,整天被闷死人的黑白灰压得喘不过气。日子久了,只有人能从那历史册中记载的描绘来想象多姿多彩的世界样子。岂是想象,又怎么能触动心灵呢?所谓百闻不如一见,理当如此。
整个祠堂里安静极了,族长都忍不住走出堂内,他跪拜在院里望着那金光热泪盈眶。族长这一跪,身后众多族内亲眷纷纷跪下大拜,鸦棠躲在人群之后,她矮小的身影从人群中探出头,终于看到金光包裹中的那个模糊人影。泪腺压不住了,颤抖着就喷涌出泪水,金光慢慢散去,雪白素净的房顶上,多出一个人。
尚且称之为人吧,哪怕大堂中的所有江南人都认定她就是上天派来的天女。只见她额间一点红朱砂,在比雪还润泽的肌肤上格外耀眼,那眉目却冷清,淡得像一团雾,齐腰的黑色长发自然垂落,遮住了金色丝绸裙包裹的旖旎风光,虽然露出了光滑白皙的小腿,但无人敢亵渎直视,她赤足踏在雪中,就是天地间最不可忽视的景致。
鸦棠贪婪地望着,终究忍不出跑出人群站在房檐下。稚嫩的童声从喉咙里发出呜咽,风零迟钝回神那秒,确认无误她喊的是“母亲。”
母亲?下面那个丑得像是非洲垃圾堆里捡出的小猴?她喊的不是她吧?只是随着心念,她轻轻一跃,竟然就从房顶上平稳落地。风零压住心中讶异,那干瘦的小孩还在眼巴巴望她,致使她都不好意思无视。
“你在叫我?”传进在场的每个人耳朵里,似二月的冷风。鸦棠再也忍不住,她奔向风零抱住了她的裙摆,鼻腔里涌进的是雪松的清香。没错,就是这个香味,她朝思暮想的味道,乃至于长大以后,就很少再靠近的味道。前世,她因为风零的怜悯而成了小尾巴,在风零返回地球位面时不小心跟了过去,自此,她永远地与惊鸿一瞥的仙子绑定了一生。
鸦棠在前世整整二十四年的短暂生命中曾一直觉得:遇上风零一定是母亲保佑,上天的恩赐。直到她那次意外去世,灵魂在无尽宇宙中飘荡,原来真的有宇宙尽头一说,宇宙的尽头是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她好奇触摸镜面,痛楚感席卷整个灵魂,鸦棠被吸入镜中。镜中有无穷尽的宝藏,亦有竖立在穹顶的碑文,碑文上写尽了风零辉煌光荣的一生。透过碑文,鸦棠看到了无数碎片画面在眼前闪过,原来,这不过是造物主筑的一个梦,姑且称之为一个故事吧。
故事的名字叫做《玄镜》:传闻天神创世后,遗落神器玄镜于宇宙,玄镜有镜主,一旦成为镜主,得玄镜者得天下。天神在宇宙各个位面散落玄镜传说,最终天选之女风零被玄镜认主,穿梭于宇宙各位面替天行道,维持人间正法。镜主降临各个世界,世界纷纷唯镜主马首是瞻,江南的帝王,卡洛的战神,海星的龙王......纷纷倾慕于镜主,为了风零,他们甘愿共同成为她的仆从。至于鸦棠,她在风零的世界中只有零星几笔,是风零在第一个穿越位面江南中意外捡到的孩子,那个时候镜主还未完全觉醒,因为不熟悉玄镜的掌控,才会造成失误,而鸦棠这个“失误”的作用,仅仅是争宠和吃醋。
没错,在记载中,养女鸦棠因恋慕卡洛战神而不得,频繁与养母风零争风吃醋,最终作茧自缚,离家出走意外身亡。鸦棠读完自己的命运,连指尖都在颤抖。她以为的幸运,原来不过是命运的戏弄,就连意外殒身前懊悔不能再见到风零,都是天神设定的作茧自缚。那一刻,愤怒和不甘在心中压抑着,她最爱的人啊,却为他人作了嫁衣裳。一想到故事中的风零最后坐拥后宫,鸦棠就嫉妒得发疯。嫉妒使人失去理智,鸦棠捡起镜中宝剑,一剑刺向了碑文,手掌被磨出血,碑文上的字分毫未改。鸦棠不甘,再刺!再划!再砍!
一剑!两剑!三剑!鸦棠不知道自己划了多少剑,也不知道时间又过了多久,她就像地球位面中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永远不知疲倦在推那块还是会滚下山崖的石头。
在碑文上留下痕迹,成为了鸦棠的执念。这个执念,不如说她想在风零漫长的一生中也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终于,碑文上出现了第一道浅浅的划痕,属于蚂蚁的命运记录,彻底消失了。鸦棠再次抬眼,属于《玄镜》的故事里已经没有了她的存在,她被抹消了。
鸦棠如遭重创,大骂天神不公!
天神很快给叛逆者以惩戒,镜中降下数道惊雷,那是千刀万剐的雷击之痛,鸦棠起初还能硬气咬牙挺着,又一道雷击如锋刀剔骨,她终于忍受不住,彻底昏迷。这是灵魂状态下的鸦棠,第一次昏迷。
再次睁眼,便是五岁孩童的身体了。
抱住风零那一刻,鸦棠才感觉到真实,哪怕之前已经验证了这不是她所幻想的一场梦。有点灰脏的小手快速放开了裙摆,她知道这是风零极喜欢的一条真丝睡衣,她不想将她弄脏了。
有太多话想说,又闷进了肚。喉咙被太过饱满的情绪积压,吐出一个清晰的字都极为费力。鸦棠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颤抖着,她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或许这一世她们应该有一个完美的相见。
鸦棠不免苦恼,她真是太不争气了,鼻子一酸,身体下意识滴出了泪花。
风零望着面前的小孩默不作声,包括她一系列的举动,她都无动于衷,仿佛一个局外之人。直到小孩黑乎乎的脸上流下豆大的泪珠,憋红的双眼还在下意识躲藏。她察觉到小孩的情绪,那是一种悲楚又压抑的气息,她下意识就伸出手低身替她抹了泪。
不过轻轻一划,手指上沾了些许滑腻的泪,在风中被吹干。风零心想:这小孩的皮肤真差,哪怕短暂的一个接触,也像刺手的沙漠,不知道家里大人是怎么照顾的。
鸦棠却因为风零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一下子平复了情绪。上一世的初见,她连看她一眼的功夫都来不及,如今却替她擦掉泪珠,岂不让鸦棠心怀欢喜。
不止鸦棠欢喜,族中跪倒在地的男女可都看到了天女对鸦棠的格外照料。鸦涉作为跪在前面的人,自然将风零举动看得清清楚楚。饶是他觉得鸦棠的话天方夜谭,目睹了天降大雪,又亲自见证了色彩在江南的重现,加上凭空而现的风零,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他口中的“小儿信口雌黄”竟然是真的。
鸦涉汗如雨下。
神话中,九天之女降世必是邪灵作祟,鸦涉因作了亏心事,越发害怕被牵连进神明的惩罚中,毕竟他刚刚可是质疑过鸦棠。
还是族长率先出口:“九天之女降至鸦族,实乃我族之幸。”他起身冲风零行一拜礼,再面向族内众人则带了一点儿愠怒:“还不快快恭迎天女入座。”
鸦棠看众人言行默不作声,她退居一侧,看着大伙演戏。
风零则根据众人口中一次次的“天女”大概明白了什么,她应该被大家误会为什么人了。然而风零初到江南,她甚至不知道一觉醒来怎么到了陌生地方。她决定将错就错,且慢慢观察再行动。
风零倨傲点了一下额头表示明了,她作风一贯随性。
裙摆包裹着苗条曼妙的身姿,随着风零的走动而摇摆出漂亮的弧度。有几个男人望着她光滑白皙的小腿看痴了,又意识到自己大不敬行为连忙低下了头。妇女们则惊呆了,这是她们一辈子都未曾看过的女人。她美丽高洁,潇洒又自然,没有一点儿江南女子的唯唯诺诺和卑微胆怯。她们心底震惊,又投上羡慕渴望的眼光,唤醒了心底最深处对美的初次觉醒。
风零没几步就被迎到了太师椅上坐下,没过一会儿,丫鬟带着茶点呈了上来放在风零旁边。鸦棠看着小心翼翼伺候风零的族长,心中暗笑。
堂中好像一片祥和,半点没有风零来临之前的剑拔弩张。鸦棠讨厌这装腔作势,前世目睹无数次人们大张旗鼓对风零的恭迎,曾经她理所应当。再来一世,她看什么都觉得是别人的图谋不轨。
鸦棠自然不忿,既然看不惯,那就毁掉,由她来戳破这假象又如何?她小心眼,见不得任何人跟风零扯上关系。
于是,鸦棠走了出来,稚童天真的脸庞望着族长发问:“如今棠儿已经召唤天女下凡,族长难道还想再包庇大伯二伯吗?”
“包庇”一词巧妙,在象征天神意志的天女面前,自知蝼蚁的族长甚至失礼将手中的茶杯打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