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起来吧。”好一会儿,族长睁开眼睛,心下思忖着如何应付今天一事,原顾及大房脸面,没成想,这害人的比被害的更嚣张,真是前所未闻之事。却不想,一声清脆的孩童声音冒了出来。“族长,您就答应大伯,让他查一查吧,棠儿信任大伯不会下毒害我,棠儿也想知道幕后者。”鸦棠放开安逸的手,走到了中央。
小小的身板严肃板着脸,行了一个跪叩首,当即向下拜去:“求族长还棠儿与大伯一个公道!”她年纪虽小,声音洪亮,平时说话都轻言细语的世女,现下当是鼓足了所有力气,方能喊出这一嗓子,在场之人耳朵一震轰鸣,紧接着,心下敲起了锣鼓。
“鸦涉!”族长声音淳厚,被点名的大房忙抬起头来。“既然世女亦为你求情,那今日老夫就查出真相,还你一个清白!”大房鸦涉自鸦棠开口起,后背就不知怎地一直流汗,直到抬起目光看清族长的威严,生生打了一个冷颤。
“谢,谢过族长。”鸦涉连话都讲不利索了。他忽然担心起来,原以为小儿信口雌黄乃是别人教唆,现在看来这小孩恐有几分机警。再机警,也没用了,凭一个小孩,又如何分辨出菜内有毒呢?鸦涉之所以要查出真相,除了阻拦族长收养鸦棠,他还想知道暗地里针对他的人是谁。
想到这里,锐利的光藏了一半扫射了周围的人一圈,他忽然发现安逸的脸上带着怜悯。怜悯?莫非是当年这从路边拾来的小乞丐?
“带人上来。”族长一挥衣袖,安逸已经将候在一边不住哆嗦的小草领上前。
“族长饶命啊族长!这毒奴婢真的不知情!”小草自上到正院里,一句话没敢说,听到饭菜里有毒时更时差点昏过去了。丫鬟性命不值钱,小草知道今天非死不可了。小草涕泗横流,跪倒在祠堂之下,她抬头不敢望族长,只是忽然想到老爷说起的话。
还是半个月前,老爷就差她去给世子遗孀送饭了,那时小草还是大房姨奶奶身边的丫鬟,老爷那晚将她留下,第二天升成了大丫鬟,还派了差事:“别人做这事我不放心,你也知道,这唐氏卧床已久,我心疼孤儿寡母,正是你替我做最好不过。”小草一时之间感动于老爷的菩萨心肠接下了此事。
可这前几天,唐氏刚走,老爷又把她召回房里:“唐氏交给你那东西在吗?”小草忙把唐氏的遗言拿出来。小草经常送饭,又按照老爷要求未曾透露过名姓,因此唐氏真心对她感激得紧。遗言只有一张纸,上面写道:天道无常,唐恬命薄恐怕时日无多,只可惜了五岁的幼女,希望好心人能够多多帮衬鸦棠。如若愿意将其收养,更好不过,到时只需拿着收养文书到边显县郊外一庄子上找老福,便可得到唐氏遗产一半的嫁妆。
小草却不识字,但她多了个心眼,私下将此信给了二房内交好的丫鬟鸾儿看过。鸾儿读完信,两个丫鬟面面相觑噤住了声。好半晌,鸾儿咽下了紧张的口水:“小草,你可知唐氏的身份?”小草一脸茫然,鸾儿压低了声音:“整个江南最富有的唐家,听说过没?”
小草的瞳孔蓦然放大:“难道?”她又很快摇头否认了自己想法,“怎么可能,若那个唐家,怎舍得把女儿嫁给鸦族?”如今鸦族越发没落,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家族小姐,又瞧得上边显这小地方的“名门望族”?
鸾儿听完神秘莫测笑了,也不解释,她摩梭这纸张:“小草,你信不信?这小世女,没几日活了。”小草连忙捂住鸾儿的嘴:“你这小蹄子,小心祸从口出!”
自老爷看完唐氏遗言那一日起,老爷就变了。每日里给世女送的都是些清汤淡水,有几日更甚,直接拦住她不让送饭。“可是,老爷,族里送饭这差事,是您接下来的。若是这样做,叫人发现难免落人口实。”小草话刚说完,就看到鸦涉阴毒着一张脸,那表情渗人,声音飘渺,好像被风吹散:“照我吩咐踏踏实实做着,族里那群披着人皮的畜牲,谁有闲工夫管这些。”
鸦涉说完这些话的次日,族里来了重要人物,小草听前院的说,好像领了什么旨意。那天以后,世女成为了鸦族未来的继承人的消息在边显县大街小巷传开。小草又恢复了送饭,然而取饭点换了个地方。
“贱奴!”一则响亮的耳光将跪在地上的小草扇趴在地,她只觉头昏眼花,唇上感觉湿哒哒的,一摸,竟然是漆黑的血液。这一打,将小草从数日前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待小草回过神,耳朵里只剩下族长的声音了。
族长平静叹了一口气:“便是走神也罢,你又打她作甚!”三叔父小声嘀咕:“拿个丫鬟出什么气啊!”鸦涉猛然转头瞪了三叔父一眼,三叔父摸了摸脖子,退后两步。
小草这边被打出鼻血,或许疼痛令人清醒,她如今跪在堂下,忽然就明白了当初鸾儿说的话——小世女,没几日活了。此时再望着鸦涉,小草恨自己猪油蒙了心,这硕大个院子,果真是吞人骨头的。她不过被老爷青睐半月,血液竟也跟着变冷了。这时节乃夏末初秋,小草甚觉秋意渐浓,否则,她怎独自个心底发了寒呢?她抹干净血,只听堂前一声喊:“小草,老夫问你,这饭菜下毒一事,可是你所为?为何所为?”
小草慢慢挺直脊背,雪白的肌肤上黑了一块,她紧紧攒住袖口,咬着嘴唇哭道:“回老爷,奴婢便有通天手段,也不敢有那蛇蝎心肠谋害世女。饭菜下毒一事,奴婢不知情!”说完,小草的脑袋重重磕在地上,只听“咚咚”作响,抬起额头来,又增许多血痕。
鸦棠自小草被带上来,就一直暗中观察着,待看到大伯打了小草,眼底波光动了一下。乃至小草说完,不等其他人发问,鸦棠状似天真开口:“我相信小草姐姐,母亲卧病塌上时,小草姐姐就常常带饭菜来偷偷看望娘亲和我。她待我是极好的,娘亲告诉棠儿,我可信姐姐。”鸦棠说完,小草低着面的眼角流了一滴泪。
三叔父仿佛听了笑话:“棠儿,你可千万不要被小人所骗。府里上下皆知,当初送饭这差事,可是老大争着要的。怎还偷偷摸摸呢?莫不是,干了不见得人的勾当?”三叔父最后几字压在鸦涉心头上,鸦涉当即指着三叔父大骂出口:“鸦媮!你莫血口喷人!”
鸦棠望着再次争吵的两位叔伯,面上带了紧张害怕,又夹杂一丝难过,小孩子的声音怯怯的:“叔伯,你们别打了!”二人好似完全没有听到小孩子的话。族长大掌一拍案桌:“祠堂之内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两人猛然收声,跪拜在堂下。“目无尊长!罚你二人大会结束,就把祠堂里外打扫一遍吧!”族长说完,三叔父松了一口气。又听族长再道:“亲自打扫!谁若帮忙,逐出家门!”这一下,整个祠堂里,安静得能听见落针的声音,再无人敢造次。
族长紧接着问小草:“你若不知饭菜有毒,为何逼喂世女食物?”食器破碎前后发生之事,安逸已将细节告知于他。
小草咬咬牙:“是老爷让我这么做的。”鸦涉生气得抬起手臂,看到族长的双眼又放了下去,他规规矩矩跪下:“我并无此安排,望族长明察。”小草哭道:“是老爷说的,世女已几日未曾进食,如今再饿瘦了,只恐怕会有闲言碎语怪罪老爷。老爷还说......”小草胆怯望了鸦涉一眼,又噤声。
族长忍着怒气:“他还说了什么?”小草不敢出声。
族长:“我在这儿坐着呢!”小草慢腾腾开口:“老爷还说,如今对世女好些,收养世女就是囊中之物,到时候世子留下的遗产,自然也属于他。老爷还说,那遗产将来有我的一份!”
话说到这里,族长气得面色铁青,二房一脸看笑话,鸦涉面色灰暗,看小草的眼睛像是要把她活剐了。鸦涉想不明白,这贱奴身家性命都被捏在自己手里,怎会这般无忌。小草抵着头,谁也不知道她怎么想到。
倒是鸦棠,有人看向这位年纪幼小的世女,只见她满眼泪水,挂在瘦小的身板上更显无助可怜。
鸦涉打死不承认自己下毒,可小草的言辞让他的下毒动机已经一目了然。族长派安逸前去调查大房近来的采买,安逸没过一会儿,带着大房姨奶奶房内的嬷嬷来到了祠堂。
“老爷,一月前大老爷房内的秋月姨娘小产,正是这位嬷嬷去药房拿的药材,药材中有一味天花粉,还有一味朱砂。世女脾胃虚寒,服天花粉乃是大忌。”短短一席话,信息量颇大,这已然证明鸦棠饭菜里的毒是天花粉,且与大房有关。
安逸说完,族长看着堂下的大房,眼底失望至极:“毒害世女,你可知送至官府什么罪过?鸦涉,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鸦涉跪在堂下,他面颊煞白,双拳紧握,他料到世女幼小胆怯,族内无法无天惯了,更何况深知下的是慢/性/毒/药,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来,世女好好站在这里自是无恙,族里又能拿他怎么样呢?只是他没料到小草会叛主,毕竟江南有一句话“叛主奴婢永不再用。”鸦涉再望着安逸,他忽然直起腰板击掌:“好计谋!”
鸦涉放声大笑:“我承认下毒不假,但也不至于丧命,棠儿这不是好好的吗?若是送去官府,上下打点又何妨?我只好奇一事,族长大人,莫要养虎为患才好!棠儿尚且才五岁,对食物认知都未全,何谈看得出毒药?莫不是早有小人抓住这把柄设计,将我鸦族从中分裂,再取渔翁之利?”
鸦涉说完指着安逸:“你十岁在路边乞讨,世子看你可怜将你拾回家,哪想到你狼心狗肺,世子前脚刚走,后脚便谋划起世子遗产。若无别样心思,早告知族长下毒一事不好?非要亲自让世女冒险指出?是想加深我的罪名吗?”
鸦涉越说越激动:“世子在世,你便得他信任,更与世女密切往来,我如今倒是想岔了,这收养棠儿长大的人可以是鸦族内部的人,亦可以是鸦族的养子!”最后一句,将安逸完全定了罪,指向了众人的对立面。
安逸身姿挺拔,当年的小乞丐如今已成为族长亲信,他在院落里安静地站着,若是忽略他的身份,如今再看外貌气质,真乃翩翩少年郎一枚,谁会想到这样俊秀的少年曾经是一个乞丐呢?若不是鸦涉点出,众人只怕被他蒙了眼。
一时之间,看他的眼神增添了警惕。
对于鸦涉的指责,安逸意料之外有些茫然。茫然之后,他站在院落不卑不亢:“安逸绝不知毒药一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向天神发誓,但妨有此想法,断子绝孙不得好死。”谁都没想到,这安逸竟敢拿天神发誓。
鸦涉对此无话可说,天神是江南所有人的信仰,传说中世界本是五彩缤纷的,因为人类触犯天怒,天神亲自降世收走色彩,从此,江南人的世界变得单调冰冷,就连血脉中的温度也渐渐消失。
“就算你敢拿天神发誓,谁又敢相信,你是异教徒呢?”鸦涉没想到,此时替他说话的竟然是二房。二房素来伪善,他本不屑为伍,实在看不惯那假惺惺的模样。可是,二房的心智算计,也是他远不及的。
二房鸦博这么一搅和,整个堂内的人对安逸警惕中多了排斥。
此时安逸孤立无援,就连族长仿佛也陷入两难境地,他自是可以保全安逸性命,但如何干净地全身而退,族长做不到。或许说,他没必要顶着众怒保安逸一个人,毕竟,鸦涉鸦博二人的话有理有据。
在这片凝滞气氛中,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鸦棠笑了。那个刚刚还哭泣可怜的世女,此时笑容璀璨,甚至提升了原本只有两分的可爱。鸦棠笑了,鸦棠又收起脸上笑容,她走到安逸旁边望着众人:“安逸与下毒一事无关,我可以作证!”鸦棠口齿清晰,连态度也端正自然,远远望去,竟然有几分肖似唐氏。
“一个五岁娃娃,拿什么作证?”鸦博当即笑出声,他柔下面部露出一个微笑,“世女,你莫被小人所骗了。鸦族与你乃是血亲,还会害世女不成?”说着,鸦博冲鸦棠伸出手:“棠儿,来二叔这。”
鸦棠无视鸦博举起的手,她行礼面向族长:“既然二叔也知道我是世女,族长就不该以五岁娃娃的身份看我。鸦氏一族以鸦简大人发迹,族史中记载道‘鸦简三岁能文,五岁与秀才辩论获胜’,莫不成,鸦简大人当年也是识人不清的五岁娃娃吗?”
鸦博面色尴尬,鸦棠接着说道:“鸦族与我是血亲不假,可我也知‘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同样道理,若是血亲想害我,不比外人来得容易些?譬如?下毒的饭菜里不止有天花粉一味药,还有一味草乌,那草乌用来烹制了鸡腿,可谁都知道,草乌做法鲜有人会,煮不好,可要人命的。”
鸦棠刚说完,鸦涉睁大了眼睛:“草乌?什么草乌?”他当即向族长跪下,“我是有下毒的想法,然而万万没有如此狠毒。”族长不语,刚才鸦棠说出草乌时,他分明看到鸦博一瞬间变黑的脸色。族长心底发凉,鸦氏一族,看来当真要亡。
想到这里,族长不免转头看鸦棠,小小年纪举止自若,遇事从容不迫,若是世子,该有多好?他抬抬手,只是此时不好派安逸查事了。他叫来一个仆从:“你去找大老爷,就说我要查鸦府最近一月内各方的采买账本。”族长还未说完,鸦博之妻穆氏先跪下了。
两行清泪从穆氏眼中留下,这位年轻貌美的妇人跪伏在地:“秉族长老爷,奴家午饭贪吃,家母从西南寄来草乌,确是给奴家补身子用的。”草乌这味药,边显罕见,前不久娘家托人带来草乌,这事几房的妯娌都知晓。
到如此,鸦博一言不发,跪在穆氏身旁。族长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仆从下去。好半晌,整个祠堂内安静得没有任何声音。族长好像精神老了许多,他望着地上跪的大房二房,慢慢吐出一句话:“家规还是送官府,你们自个选吧!”
“且慢——”鸦棠抬眼,乌黑的瞳孔中是坚定锐利的光,“族长都不查一下事情缘由,就这么仓促下决定吗?”于情于理,所有人都知道,族长如此做不过顾及整个家族,但鸦棠彻底寒了心。没有人问她的意见,也没有人关心她这个受害人,哪怕顶着世女的身份呢?在所有人眼里,她也只是怀璧有罪的稚童罢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脚。
五岁小孩插手,族长倒想起一件事情来:“世女莫非还有别的意见?老夫忽然想起一事,鸦涉说的对,世女从何得知食物中有毒的呢?究竟何人告知?”
鸦棠早就知道,这事不弄一个说法出来,她还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肥羊。鸦棠此时也无所谓再装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孩了,哪怕行情大变,她还是她,也不怕别人来查。
“棠儿早说过,娘亲告知棠儿的,可你们都不信!”鸦棠嘲讽一笑,“昨夜母亲托梦,梦里仙乐飘飘,云蒸霞蔚,一片祥和之景中,母亲出现站在云端告知于我,她受天神庇佑,如今去了天界整日无忧,我不必多加挂念。临走时,母亲曾告知于我,心诚则灵,只要我终日信奉天神,就会得到自保的本领。若有人害我,必定派九天之女降世救我。”
鸦棠一字一句说完,整个祠堂鸦雀无声。
大人们一脸难耐,终于族长忍不住:“你这孩子,莫是发了癔症不成?”年长些的妇孺终于忍不住捂嘴偷笑:“照世女这么说,唐氏给你那自保的本领便是识毒了?”
鸦棠接道:“正是。”祠堂里的各位哄堂大笑,笑声不绝于耳,安逸忙行至院落里护住鸦棠。
鸦涉仿佛抓到了把柄似的指着二人:“大家都可看到了啊,这安逸不仅设计我鸦氏一族,还蛊惑世女,其心可诛!”
鸦棠抬起脸:“大伯不信?”
鸦涉:“当然不信,小儿信口雌黄,何来信任之有?”
鸦棠再拜族长与各位长老:“棠儿何曾胡言乱语过?难道行为举止,真像得了癔症?族长若是不信,自可亲自测验,为何要今日在此堂前辱我?”
鸦棠:“既如此,只能请九天之女降世救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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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