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一带的赌徒没有谁不知道天祥大堵坊,这里不论白天夜晚总是门庭若市,一楼的厅局、二楼的雅间、三楼的宾席,三教九流的人往来其间。
但最热闹的还是一楼大厅的散局,劳力把头、江湖汉子、落拓书生还有青楼妓女,吆喝与娇笑相间,汗臭和脂粉混杂,简直浓缩成了一副世间百态图。
小江默默走进,却立刻吸引了一部分赌徒的注意,大厅里马上安静了一半,不住的打量这个纤尘不染得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少年人。
“谁出老千了!”忽然另一侧一声怒喝,又把众人的目光吸引过去。小江趁机走向角落,远远观察着那边的动静。
“混蛋!说我出老千!哼,老子不玩了,把钱给我,下次再也不到你们这家!”只见吵闹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他一拍赌桌,上面的牌九立刻跳起三尺。把对面的庄家惊了一吓。
“就是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哪里有出千啊?”忽然一个少年挤了上来,只见他浓眉大眼、顾盼神飞。
“啊?少……”庄家见到少年更加吃惊,话还没说完,忽然又被抢白。
“少?”少年皱起了眉,拍着大汉的肩膀,“哎,原来他嫌你钱少,想赶你走,太过分了!开赌馆的也是生意人,怎么能这么把客人拒之门外呢?真是狗眼看人低啊!”
“什么?谁说我钱少?”大汉掏出一袋银子拍在桌子上,“老子有的是钱!”
“看到没?”少年叉起腰,扬眉道,“这位大爷有的是钱!咱们赌得起!别说再赌一局,就是十局八局也赌得起!”
“没错!”大汉大喝,“再赌!”
于是,庄家重新开局,色子起手、落桌,大汉自信满满的大笑:“三个六!”随即掀开,只见里面却是三个一点。大汉立刻变了色:“不可能!是谁换了我的色子!”
“就是啊!太过分了!居然换客人的色子!”少年跟着起哄,“大家来看一看哦,大堵坊欺负人了,冤枉人还换人的色子!这不是黑店吗!”
“是啊是啊!换我色子!”大汉望着聚集过来的人群,对着少年猛点头!
少年吐字清晰,快语如珠:“各位来评评理了,这位大爷好赌技,一掷就是三个六的,怎么可能这么巧这次就是三个一点,不是庄家换了色子还怎么解释?”
“就是就是!怎么这么巧?”大汉继续点头。
“明明是这三个色子在六点的地方灌了水银,所以怎么掷都会把重的六点压住,滚到六点对面的一点!太恶劣了!”少年继续指着一句话都说不出的庄家大骂。
“就是就是!灌了水银的!”大汉也骂。
“大爷原来的色子明明都是在一点的地方灌了水银的,这把怎么会掷到一点!换色子,太过分了!”少年语气不变的继续大骂。
“就是就是!我明明灌在一点上的!”大汉继续赞同,完全没注意少年话语的内容已经转了。
本来聒噪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一起盯着大汉。
“哦!原来你真的出老千!”少年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指着大汉。
“啊?”大汉此时才反应过来,“你,你们!”
“堵坊大忌,出老千!”少年眯起眼睛笑得坏坏的,“大伙说怎么办吧!”
“扒光了打出去!”“对!扒光了打出去!”
“来人呀!”庄家这个时候才终于扬眉吐气,吆喝一声,“把这人扒光了打出去!”
“等等等等!我赔钱我赔钱还不行么?”大汉看到四面八方打过来的拳头立刻求饶,“我把身上的银子都留下!都留下!”
闹剧结束,出老千的大汉走的时候留下了一切身外之物,只除了一条裤衩。此时庄家才笑呵呵的竖起大拇指:“少爷!真亏了你出马!不然没证据只好放跑了那家伙。”
“我说你们可真够笨的!”少年对着他头顶打了一巴掌,“也难怪,有那么笨的老板,就有这么笨的伙计。”
“好你个臭烘烘的小鱼,敢说你爹我笨!”这时从二楼走下一个锦衣汉子,穿着华贵、气势逼人,却偏偏剃了个亮眼的光头,很是滑稽。
“你是我爹?”少年做了个夸张的鬼脸,“你看你的样子,那么丑,我呢,那么帅!你是我爹?苍天哪大地啊!没有天理呀!”
“好你个臭小子!”鱼老大冲过去,一副准备掐架的架势。
少年一边绕着赌桌跑一边做鬼脸:“就你老胳膊老腿的,还想捉我?”几圈下来,鱼老大开始扶着桌子大口大口的喘气了。
少年捂着肚子大笑看着这一幕,忽然他像是感觉到什么,笑容渐渐收敛,他转头望向大厅的角落,空空的茶几,人走茶凉……
“看什么呢?”鱼老大直起腰来,很奇怪顽皮的儿子会有这样复杂的神情。
“总觉得……”少年摇了摇头,他也说不清自己在看什么,“好像有个很亲近的人刚才一直在看着我……”
颜汐静静站在窗边,望着那对母子轻声说笑,她犹豫着,实在不想打扰这段空白六年的母慈子孝。但是她知道,自己没有时间再犹豫,她推门走进去。
小江回头望了望她,从怀中取出《无相神功》的秘笈:“谁会想到一本绝世武功的秘笈,竟然藏在小鱼卧房的枕头里。”
颜汐接过秘笈,边翻边笑道:“那个堵坊的小开呢?我好像没看见啊。”
回想起大堵坊中,那个少年顽皮又纯真的笑容,小江笑了笑:“他还不能通过你的测试,所以还是让他继续做堵坊的小开吧。”
颜汐似乎早已预料到小江会这样做,她慢慢坐下:“你可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以后你必须一个人承受所有的责任。”
小江微笑着望了望母亲,她只是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却已说明了很多。
颜汐站了起来:“从现在开始,你没有休息的时间,无相神功和明玉功你都必须得学。”
自小江再次回到易楼,时间已过了半月有余,任谁都惊讶他的悟性,昔日的绝代双骄几乎渐渐在他一个人的身上融为一体。
远远的望着他习武,郭若兰和颜汐都会陷入对另一个人的回忆之中。
夜空清朗,月凉似水,郭若兰辗转反侧,或许这一生的幸福总是那么短暂,所以在这样团聚的日子里她才更加心绪不宁。
也许自己当年不该有那么强烈的报仇信念,或许儿子还会有一个平凡而幸福的童年。是不是因为自己对风无缺太痴了,所以才会选择葬送小江的一生……
想到这里,她又剧烈的咳起来。待到咳喘平息,郭若兰终于还是披衣起身。
轻轻推开房门,郭若兰走到小江榻边。他睡得很熟很放心,安静的睡脸虽然疲惫却很满足。
郭若兰笑了,报仇什么真的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小江可以作为风无缺生命的延续,可以幸福的生活下去。
她轻轻给小江掖了掖被角,转身准备离去。忽然身后想起了小江的声音:“娘。”
郭若兰转过身,看见小江睁开了眼睛,微笑着望着自己。
“接着睡吧,练功练得这么紧,你该累了。”
“不累,”小江干脆坐了起来,“娘别走了,陪陪我吧。”
郭若兰笑了笑,心里暖暖的,她坐在榻边:“好,娘不走。快把衣服披上,夜里凉。”说着给小江披上了外衣。
小江的心里也是暖暖的:“娘,今天见到小鱼的时候,我很是羡慕他。不过现在我发现,自己的幸福也是别人无法比拟的。”
郭若兰沉默了,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小江……不要报仇了,再怎样你爹也回不来了。我们像小鱼那样,以后好好的生活吧。”
“娘?”小江有些惊讶母亲的决定。
“这几天娘想了很多。也许当初说要报仇,根本就是我的悲恸和不甘,忍受不了失去你爹的痛苦,所以才会这么自私的葬送你的幸福,”郭若兰忍着盈满眼睛的泪水,“是娘错了,你爹若知道我这样对你,也该恨我了吧……”
“不,娘你没错。”小江抓住母亲的手,“现在我才明白,对付岳龙轩并不仅仅是为了报仇。娘,你想想,爹当年是为了什么放下和妻儿的幸福生活的?”
郭若兰的眼前忽然浮现当年送别风无缺的情景,自己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站在黄昏的夕阳中。
他回头望了自己最后一眼,纵然不舍,却又那么坚决的离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渐行渐远……她忽然明白了。
小江笑了:“所以,爹若还在,也一定会同意娘的作法。既然担负了这个责任,就该担当到底。”
郭若兰怔住了,许久,流下泪来:“孩子,你长大了。”
“所以,娘更不用担心我了。”小江笑起来。
“你这孩子啊……”郭若兰泪中带笑,忽然捂住嘴不住的咳喘起来。
小江忙给她顺着后背:“娘,你的咳喘好像比以前更厉害了。”
郭若兰尽量平息,然后笑道:“没事的。”
“我扶你回房睡吧。”小江掀起被子下床,却又被郭若兰按了回去。
“你就好好睡吧,就几步远,娘自己回去。”郭若兰笑着走出去。
小江皱眉望着母亲离去,然后转回视线,盯着被子上的一滴血迹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