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如酥,西边庭院的桃树抽了新芽儿,转眼间又是冬去春来时。
小江比刚进天门时只长高了一点点,而此时天门上下却已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字,短短一年之间,他超乎所有人的想象连续晋级到六级功场,在别人眼中他是百年难遇的习武奇才。
当然,即使在岳龙轩眼里,他也是将来最有可能成为其左膀右臂的人。此时已再没有人敢像一年前那样动他了。
雪雨却在这一年里长高了许多,也变的更加纤瘦,渐渐显露出青葱窈窕的少女模样。而她的剑也比一年前更加有力、更加凌厉。
小江站在屋檐下,望着微雨中的雪雨,剑光包裹下的她,步如双翅衣袂翻飞,在如雾细雨中仿佛一幅水墨的宣画。
“来偷招?”雪雨练完了剑,唇边挂着丝嘲笑。
“有必要么?”小江勾起嘴角,“难道你学的,埋剑峰就没有教过我么?”
“哼,”雪雨冷哼了一声,走到屋檐下,“你记住,还有五天就是打赌的期限了。”
“我记着呢。”小江接道。
雪雨又被激怒了,她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什么总能惹到她生气,刚要发作,却见小江已经转身走开了。
“门主让我们明天和朱雀堂堂主一起出行。”小江笑了,他只是觉得好笑,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喜欢看见雪雨生气的样子。
天气早已从烟雨如幕变成霪雨霏霏,衬着暮时的天色更加阴森灰暗。小江站在厅口望向天空,只觉得这确实是个适合杀人的日子。
“怎么了?小鬼,”朱雀堂堂主拍了拍小江的肩头,“还不习惯这么多死人吧。”
“不,”小江转过头来,望向身后满目死尸,“只是觉得天气不错。”
厅堂里倒着几十个死人,一地的血汇成河流流向厅外,一遇雨水便被冲刷成了淡红。雪雨还在尸堆中穿行,不时割下尸体的右耳,这不仅是作为计算有无漏网之鱼的凭证,更是作为可以讨得父亲欢心的战利品。
小江望着自己的手,曾几何时,他已经不会再让血弄脏自己的衣袖和双手,可是那血腥味就像渗进了心里,越来越浓,一生都洗不掉。
“禀堂主,”一名天门弟子走到堂主身边,“青云寨总坛共三百四十七人已被全数诛杀。”
“好!任务顺利完成,”堂主大笑,“不过现在时辰已晚,天气也不好。吩咐下去,在此修整一晚,明日再启程。”
“是!”
窗外雨势渐大,不久便响起了闷雷。
小江睡不着,他知道此刻他躺着的床榻的主人就在那堆血肉模糊的尸体之中。他知道,他还会杀死更多无辜的人,双手还会沾满更多的血腥。
仅仅是为了报仇,这样的代价……值得么……
忽然一阵叩门声打断了小江的沉思,他起身去开门,却看见雪雨阴着脸站在门口。
“怎么?”小江问道。
雪雨兀自走进来坐下:“我,睡不着……所以来找你聊聊。”
小江有些不明白:“你跟我能有什么好聊的?”
“废话!”雪雨瞪了他一眼,“不想聊你就睡你的,我偏要在你屋里坐着。”
小江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笑道:“一个人在这死过人的屋子里睡,怕么?”
“才不是!”雪雨急忙否认,“活人我杀都杀了,还怕死人么?”
小江笑了笑,没有说话。
“就会笑,”雪雨恨恨的说道,“明天就是赌期,到时候我一定杀了你,看你还能再笑吗。”
小江还在笑:“你要一整晚都跟我说同一句话么?”
“你!”雪雨被他堵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去睡吧,”小江指了指床榻,“我坐在这儿陪你。”
雪雨怔了一下,渐渐又浮起有些羞赧的可爱笑容:“那,那你不睏?”
“不睏。”小江走到桌边坐下。
雪雨高兴起来,跑到榻边脱下鞋子猫进被窝里。一时间两人无话,只有雨滴敲打窗棂的声响。
“哎,”雪雨忽然开口了,“你说,这次平了青云寨,爹爹一定会很高兴的,是不是?”
“嗯。”小江又想起了那杀声连连、老弱妇孺惨叫奔逃的景象。
雪雨侧过身来望着小江:“三百四十七个耳朵都收在我这儿,这是我割得最多的一次,等我拿了回去,爹爹一定会夸赞我的,你说是不是?”
“别说了……”小江只觉得那一张张扭曲的脸充斥着他整个脑海,令他头疼欲裂。
“怎么了?”雪雨看见小江的样子,撇了撇嘴,“哼,胆小鬼!”
见到小江不说话,雪雨又忽然笑起来,“你知道吗,有件很好笑的事情。我在割院子里尸体的耳朵的时候,有个女人把小孩抱着压在身底下,结果被剑刺穿了,小孩子还是死了,你说她多笨哪!以为自己的身子是盾牌么?哈哈……”
“那个孩子多大?”小江打断了她的笑声。
“嗯,和我们差不多大吧。”
“那么如果那个孩子是你,而那个想拼命保护你的女人就是你的母亲,你还会觉得她笨么?还会觉得好笑么?”小江冷冷道。
雪雨有些不高兴了:“他们怎么能和我比了?那么弱那么笨,死了是他们活该!”
小江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怒火:“你能不能安静的睡,不要再说话。”
“你要我安静,我偏不安静!”雪雨坐起身来,“好心想让你开心,你却惹我生气!”
“你若看着我生气,那就请回吧!”小江站起身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雪雨跳下床榻,拔出佩剑:“反正就快过了子时了,你,你跟我出去!”
小江冷笑:“奉陪!”
雨势越来越大了,闷雷也渐渐成了雷震,雨水打进青云河里,立刻混入湍急的水流冲往未知的方向。
两人站在河岸,雪雨左手伞右手剑,她恨声道:“等过了子时,我便杀了你!”
小江任凭雨水把自己淋透,他冷笑道:“既然不用等到明日,我看也不必等过子时了,你现在就动手吧!”
雪雨被他满不在乎的语气激怒了,“我杀了你!”话音未落,她已抛落油纸伞,右手一翻,剑向小江平刺过去。
小江早已今非昔比,只把剑半出鞘,便格挡了雪雨的剑锋。攻势未停,小江一边拔剑一边让剑把绕着雪雨的剑身划了一个斜面的半圆,于是转瞬间剑锋已指向雪雨。
雪雨从未想到小江会厉害到这种地步,尽管她听了很多关于小江是练武奇才的传闻。
小江却并不给她惊讶的时间,招后生招虚实相连,逼得雪雨不断后退。
雪雨越来越怒,陡然翻转身子,剑势由下至上倒卷而来,雨水被她的剑花弹开,成了一片纷乱的碎玉。
这一招显然让小江有些措手不及,向后急急撤去的时候,雪雨的剑已经从他的身子与剑的中间穿了过去,剑花一抖,他胸口的衣袍上顿时印上一道血痕。
“你该死!”雪雨不容对手喘息,脚刚落地便又弹起,伴着怒喝,剑芒又刺向小江。
望着雪雨眼睛里浓烈的杀气,小江的怒火也一发不可收拾:是的,果然岳龙轩的女儿和岳龙轩一样的狠毒!好,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他这样想着,手中剑舞更加凌厉的向雪雨迎过去,“你也该死!”小江冷声喝道。
忽然一道白闪打下,伴着一阵雷声炸响。闪电下,雪雨和小江交错的一刹那间,她望见小江从未有过的可怕神情,那种从内心深处透出来的杀气,让自己的目光不敢再触及。
心神稍稍一晃,小江已经欺近身来,雪雨的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一掌打在右肩,顿时她踉跄的向后退去。
雪雨本已太过靠近岸边,这时一退,踉跄的脚步加上湿滑的泥浆,她只觉得脚下一滑便跌进湍急的河水中。
“救我!”一声惊呼始出,便被淹没在水里,向下游冲去。
小江看到这种情景,来不及多想,只本能的冲过去跳进河里,朝雪雨追过去。
河水急流的力量超出了小江的想象,他觉得即使是会水的自己也很难控制不被淹没。
看见雪雨的头部和双手在激流中沉沉浮浮,小江再次奋力向前方游去。
终于,他抓到了雪雨的手。而雪雨还在挣扎,忽然碰到可以抓住的东西,便本能的奋力抓按。小江被她紧紧缠住,完全伸不开手脚,顿时和她一起沉入水中,被水流带往下游。
打着漩儿的水流,开始灌进嘴里、鼻里,小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在水中睁开双眼,一切都是毫不分明的黑色。
终于,他慢慢地适应了水里的黑暗,模模糊糊看见自己的前方边上有黑黑的东西凸出来,他气沉丹田让自己的身子向下落了落,然后奋力向河床的侧壁蹬去,借着冲力,一手抓住那块凸起,一手揽住雪雨。
此时的雪雨已经意识不清,手脚渐渐放松下来。小江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向那块凸起的上方抛去,然后再努力撑起自己的身子向上爬。
终于可以再次呼吸了,小江剧烈的喘息着,渐渐平静下来,他环顾四周。
很幸运,他抓住的是从岸边倒进水中的树干,好在树干足够粗壮并且没有完全折断,他们才不会连同树干一起被冲走。
小江抱住雪雨,顺着树干爬上岸,到达了安全的所在,才终于虚脱倒下。
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明晰,小江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篝火旁边。
环顾四周,只见残破的佛像和凌乱的蛛网,他知道自己在一座废庙里。他坐起身来,看见雪雨靠着篝火另一边的柱子睡着了。两件外衣被支在火边烤着,水气不断从上面蒸腾出来。
小江慢慢向雪雨走过去,回忆起刚刚发生的一系列变故,不禁百感交集。也许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也变得残忍了,所以才会对一个小女孩起了杀心,其实,那仇恨与她这样一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娘亲……”雪雨的唇动了动,“我害怕……”
小江的心有些酸楚了,毕竟雪雨也只是个孩子。
忽然,长睫轻轻颤动,雪雨睁开了眼睛,看见小江的脸,她的面容有些尴尬:“你醒啦……”
“嗯,”小江微笑,“是你把我带到这儿的?”
雪雨点了点头,许久才轻声道:“谢谢你……”
小江坐下来:“我也要谢谢你,没有你我就在外面冻死了。”
“你要不救我也不会差点死掉啊,”雪雨有些不解,“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救人一定需要理由?”小江反问。
雪雨想了想:“因为我从没看过有人无缘无故的救人。”
小江明白了,雪雨不是残忍嗜血,而是那个环境让她把邪恶当成了再平常不过的道理。
“因为你喊救命。”
雪雨的小脸红了:“其实,我,我不是想让人救我,可是,可是我那时候真的,真的好害怕。”
“喊救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小江看见雪雨支支吾吾的样子,觉得她普通小姑娘的那一面很可爱。
雪雨望了望小江,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慢慢的,她的眼睛湿了起来:“我掉进水里的时候,才知道水里那么冷、那么黑,我喊不出声音、喘不上气,那个时候我知道我要死了,我真的好害怕,真的好害怕……”
雪雨似乎已经不敢再回忆与死亡擦肩而过的经历,她的双手捂着脸轻声呜咽起来。
小江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没事了,你这不是好好活着呢么?”
“我才知道,死真的好可怕。”雪雨点点头,渐渐止住哭声,“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我的气了,谁都不想死的,你也不想被我杀死,青云寨的人也都不想的,对么?”
小江点了点头,欣慰的笑了。
“可是,”雪雨又有些迷惑的望着小江,“你为什么因为我说笑话而发那么大的火,我还是不明白。你不知道当时你的样子有多可怕。”
“是我不对。”小江落寞的笑了笑,停了一会,他又慢慢说道,“你知道么?其实一个人再强又能怎样呢?今天你虽然主宰着青云寨人的生死,可是方才在河水里你却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死。人再强又强得过天么?天都不能随意草菅人命,更何况人呢?”
雪雨思考着小江的话,皱起了双眉:“好像很有道理,可是我还是不明白这和你生气有什么关系。”
小江笑了笑,他知道这样已经足够了,毕竟一个人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不是一件事和一句话的功夫。不知什么时候雨声已经停了,小江站起身走向庙外,天色开始放亮,东方透出鱼肚白,暗哑的白光又渐渐变红,映透了漫天飞云。
小江深吸了口气,心里默默的赞叹。
“好美……”雪雨不知什么时候已走到他的身边。
小江回头望向雪雨,绯红映照着她的面容似真似幻,小江笑了:“是很美。”
不过短短几天,西庭的桃花便已经开了,浅浅的粉,蔟成云朵遮盖了庭中的小路。小江和雪雨坐在回廊的阶梯上望着花林。
“好美啊。”两人异口同声,互相对望了一眼,然后大笑起来。这个时候他们才真正像十二三岁的孩子。
“你的伤还疼吗?”笑声慢慢停了,雪雨问道。
“很浅的一条,早都结痂了。”小江拍了拍伤处。
雪雨点了点头,又望向花林。许久,她微微叹气:“你知道吗?我要离开总坛了,爹爹让我跟着金骑去澧阳分舵。”
“去做什么?”
“不知道,”雪雨摇了摇头,“是很机密的任务,而且好像要待很久。”
“很久?”小江皱了皱眉,“什么时候回来?”
“几年后的这个时候吧……”雪雨撇了撇嘴,显然她很不舍。
两人一时间无话,只静静的望着栏外桃花纷繁。
“你说,”雪雨突然开口了,“等我回来的时候,我们都该长大了,那你还会不会认识我?”
小江笑了笑:“那你呢?还认不认识我?”
雪雨有些不高兴的嘟起小嘴:“为什么总是变成你问我?”
小江笑了:“每年桃花开了的时候,我都会在这里练剑,等你回来若在这儿看见有人练剑,就知道那个人是我了。”
雪雨也笑了:“我们再打个赌吧。”
“赌什么?”
“如果我先认出你,你就陪我去看杂耍班子表演。”雪雨笑道。
“好啊,”小江答道,“那如果是我先认出你呢?”
“那么我就陪你去看杂耍班子表演。”雪雨歪着头笑了。
两个孩子笑成了一团,微风送来阵阵桃花清香,衬得这笑声更加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