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桃年过四旬,面容依然可见当年的明艳风采。看到应子衍和姜姮到来,她的神色顿时变得激动起来。
应子衍和姜姮行礼如仪:“拜见帝后。”
“不必多礼。”姒桃走到姜姮身前,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着。
“这孩子的眉目像她的阿母,也像你这个舅父。”
姒桃含笑对应子衍说道,尔后又不由得产生了哀叹之意:“姮,我与汝母同龄,至今仍记得她出嫁时是何等的盛况,可惜……”
姜姮竭力压制住内心的愤懑之情。她暗道,若非你那些阴狠的行径,商王受怎会登上王位,齐国又怎会覆亡,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姮已与稽定下婚约。”应子衍见姒桃欲提及东土反商之事,悄悄转移了话题。
“嗯,如此廷亦可安息。”
姒桃言罢,拔下了插戴于发中的一支凤簪。簪头是一只展翅飞舞的凤皇,青玉所制,极是晶莹温润;簪身亦为青玉,细赏之下与凤皇的颜色微有差别,是先有的玉凤再有的玉簪。但整支簪子浑然天成,华美而精巧,显然是贵重珍奇之至。
姒桃边亲自将玉簪插入姜姮的发间,边解释它的由来:“传说有神鸟凤皇,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九世之乱时,妘姓周国趁机在周原自立为王。其国君称有双凤鸣于岐山,是周受命于天之兆,乃挑选了一方绝世美玉,命最巧之工匠依其所见,雕刻出一对青玉凤皇。”
“先王盘庚迁殷后励精图治,结束了大商内部的动乱。之后先王武丁与先王后妣辛西征,灭亡了妘周,玉凤自然归了大商所有。一块在妣辛薨逝后做了随葬品,另一块原本封存于国库,后来先王命人将此物制成玉簪赐予了我。”
姜姮虽年方十岁,却已有了美人之相。青玉凤皇落于她乌黑的发梢,显得甚是俏丽灵动。
“吾年岁已老,姮戴着它更为相称。”
应子衍望着姒桃有些落寞的模样,劝慰道:“帝后何曾老去,臣观……”
姒桃轻轻一笑,止住了应子衍的话。她指着案上的简牍说道:“这卷书简颇为有趣,衍将它读完吧。”
姜姮这时方才注意到姒桃屏退了宫人,殿内只有他们三人。
姜姮大为惊骇,元后一系与姒桃可谓深仇大恨,姒桃竟会让舅父为她读书?
“夏桀好阿谀之言、珍美之物、不世之功,成汤先祖乃屈身事桀,作颂歌奉之,求珍宝献之,与四方诸侯臣服之。夏桀乐而忘危,终至天下叛而伐之。”
应子衍从先前的翻阅处开始诵读,语调不疾不徐。姒桃仿佛沉醉其中,轻声呢喃着“乐而忘危”四个字。
“成汤先祖功成于鸣条,以伊尹为师,相佐朝政。务农桑、兴水利,仓廪充实,黎庶安居乐业。又设典章、明是非、辨善恶,国中无盗贼之患。其治国之道,宽猛相济,恩威并施,大商渐兴……”
读完整卷竹简后,应子衍和姜姮起身告退。姒桃却有些依依不舍之态,她问向应子衍:“月末可是汝母之祭日?”
“正是,帝后仁慈,允吾母葬以王后之礼,享王后之祭祀,臣不胜感激。”应子衍郑重拜谢姒桃。
姒桃的双眸中闪过一丝愧疚:“昔年后位之争,汝母心有怨恨。如今斯人已逝,我只愿能弥补她生前的遗憾。”
“姮今后就在吾宫中住下。”姒桃接下来的话令应子衍大惊。
应子衍恳切地婉拒道:“姮年岁尚幼,自当由臣照料,怎可劳烦帝后?”
“衍,你怎地糊涂了。姮既与稽定亲,成婚之日,夫往妇家亲迎,岂有女未嫁而居于男家之礼?且让姮安心留于王宫中,衍可常常来探望。”
姒桃此言确是姜姮心中所愿:“帝后,姮想与阿姊在一处。”
见姒桃的脸上流露出疑惑之色,应子衍解释道:“姮的从姊入了大王的后宫。”
“这有何难,吾这就派人将其接来。”
姒桃的一句话,让姜姮就这样留在了殷都王宫之中。
三个月后,姒桃之侄、崇国国君崇侯虎向商王受上书,请主夏后氏之祭祀。商王受旋即应允了,奉前代夏后氏之宗庙者,由杞国变为了崇国。
闻知此事的姜姮,隐约间猜测到,崇侯虎此举似是与姒桃有关。
崇国,杞公彀与周侯昌等候了良久,崇侯虎方慢悠悠地踏入了室内。
“吾初次至崇国,敢问这就是崇侯的待客之道?”杞公彀颇为不忿。
周侯昌心知杞公彀对崇国满怀怨恨,轻拍了下他的肩头以示安抚,又对崇侯虎道:“吾妇弟生性直率,崇侯勿怪。想是崇侯勤于政务,因而耽搁了些许时辰。”
此话明面上虽是为崇侯虎找补,却是暗含嘲讽之意。周崇为邻国,对于崇侯虎,周侯昌甚是了解。崇侯虎与失国的夏代太康相类,沉湎于声色犬马,常常游猎不归,国中之事多委于诸大夫。若说其因政事之累而耽误了会客,着实是在取笑了。
“周侯所言不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崇国既已承夏后氏之祭祀,吾自是不敢懈怠,这数日为了重整宗庙神主之事,吾实是无瑕顾及其他。”
崇侯虎全然未理会周侯昌言语中的讥讽。他只着重于一处,即崇国取代了杞国奉有夏之宗祀,而这也是杞公彀此行来崇国的目的。
杞公彀强压怒意,质问道:“吾祖乃少康王之后,于姒姓诸国中最早归顺商王成汤,故而被成汤封作三恪之一,为商之宾,守夏常祀。崇侯之祖是禹王之弟,昔者禹王受舜帝禅让而任天下共主,于是率族人东迁,将有崇氏故地留给了母弟,此为大夏之奠基。禹王之子启王驱逐伯益、承继王位,此乃大夏家天下的真正肇始。论大夏之传承,论血脉之亲疏,崇国有何因由可堪奉夏后氏之祭祀?”
崇侯虎一时之间语塞了。杞公彀所言确实很有道理,大商代夏已历五百余年,不止他,历代崇侯之前皆无承夏后氏之祀的念头。但数月前他向姑母姒桃去信,欲将长女嫁与王子呈为元妃,姑母回信却未道可否,只令他向商王受请命,由崇国代替杞国主理夏后氏的宗祀。一则帝后姒桃是崇国最大的依靠,万不能违逆,二则也可借祭祀之由增赋敛财,崇侯虎自然是奉姑母之命行事了。
“昌与妇弟不敢违抗王命,此番前来只是想请崇侯讲明缘由。”
周侯昌微微躬身,面上浮起淡然的意味,目光从容地直视着崇侯虎。
“杞公既是少康后裔,想必熟知少康复国的始末。”崇侯虎思量过后,嘴角勾起一抹狡猾的笑意。
提及少康复夏的过往,杞公彀的神情中充满了不甘,亦有些得意:“昔者太康王失德,竟外出逐猎数月,被有穷氏首领后羿乘机攻占了国都。后羿相继立仲康王和相王,独秉朝政,之后寒浞杀后羿自立,又杀害了相王,屠杀夏后氏一族。幸而相王之妃逃回了父族有仍氏,诞下了遗腹子少康王。少康王自幼胸怀复国之志,成人后聚集夏后氏遗民,厉兵秣马,终于剿灭寒浞,兴复了大夏。”
崇侯虎不急不缓地问道:“杞公与周侯细想,相被寒浞杀害前未闻有子女降世,为何偏偏死后其妃称怀娠了遗腹子?寒浞既有屠灭夏王室之心,妇人怀子又是虚弱之时,有孕在身的后缗如何能逃脱?有仍氏为少康复夏倾尽了举族之力,这又是何故?”
杞公彀神色骤变,一股强烈的不详之感萦绕心间:“崇侯此话是何意?”
“杞公既然装作糊涂,吾只好挑明了。少康非相之后嗣,实乃有仍氏之子。夏代自此以后,就被有仍氏之子混淆了血脉。吾崇国公室为禹王母弟之苗裔,自当承夏后氏之祀,方无愧于禹王,无愧于大夏。”
崇侯虎侃侃而谈,一幅大义凛然之态。
杞公彀闻言勃然大怒,他猛地站起身,右手握住腰间剑柄,用力一拔,寒光一闪,一柄锋利的铜剑已出鞘。剑风呼啸,直奔崇侯虎而去。
周侯昌眼疾手快,他箭步上前,拦腰紧紧抱住杞公彀。铜剑在离崇侯虎身前大约一寸处倏然停住,寒气逼人,而崇侯虎已惊出了一身冷汗。
镇定下来的崇侯虎,语气冷淡地下令送客。周侯昌生怕杞公彀再行冲动之举,迅速拉着他离开了崇国。
“我承袭国君之位不过一载,就令杞国丢了宗祀,还有何颜面见列位先祖?”
杞公彀坐在马车中,忍不住叹息连连:“杞本非大国,如今又失了大商之宾的地位,将来我的子女议亲时,恐怕会被众诸侯奚落。”
“彀,商王昏聩,崇侯跋扈,此事绝非你之错。”周侯昌亦只能对杞公彀略做安慰,“儿女婚事你也不必忧心,周杞两国已结姑舅之亲,将来可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四个字让杞公彀有了难得的欣喜之情。周国愈发强盛,杞国却遭逢剧变,能再次结亲对杞国是极为有利的。
“姊婿既有此言,就让蘩嫁与发做世子妇如何?”
“如此甚好,只是世子之位……”
周侯昌惊觉自己竟说出了对立世子的迟疑之念,慌忙止住了话语。
杞公彀无奈地一笑:“姊婿无需顾虑,照之亡母亦是吾姊,立谁为世子全凭你的意愿。何况以杞国现下的情势,是万万无法干涉周国世子的人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