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历初见姒桃,是在一个明暖和畅的春日。
长兄和仲兄知晓阿父欲立自己为嗣,为了不令阿父背负废长立幼之名,也为了给姬族开拓一方新的疆土,他们带着一部分族人远走。送别了二位兄长后,心下颇为郁郁的季历没有立即返回周宫,而是策马奔驰,来到了周国与崇国的边境。
群马嘶鸣,战车疾行,受惊的野兽四散而逃,张弓射箭之声不绝于耳,原是崇国国君带人在此地春猎。季历避开了崇侯一行人,又寻到了一片幽静的桃林。
一道倩影出现在季历的视线中。
“桃在此祈祷,希愿得一良人,如水之澄澈,如玉之温润,夫妇恩爱,相伴始终。”
“汝是何人?”
察觉有人进入了桃林,那人转身轻斥道。原是一名少女,看起来未到及笄之年,却已是分外明丽的美人之相,即使面容微微发怒,亦显得可喜可爱。
季历有片刻的恍惚。好一会儿后,他揖了一礼,答道:“吾乃周侯之子。”
姒桃眉头微蹙:“吾是崇侯之女,公子请快些离开此处。”
季历温然一笑:“历欲向女公子讨教是何缘故。”
“传闻桃林是夸父手杖所化,在桃林中许愿甚是灵验。”姒桃已有些许不耐之意了,若非此人是周国公子,她甚至想着唤来桃林外围的随从将其赶走,“不过,若是许愿时被人瞧见就不灵了。”
“原是如此,历叨扰了。”
季历的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悸动:她名为“桃”,果真人如其名,容颜比盛开的桃花还要鲜妍几分。
桃花花瓣在暖风中轻舞,偶有一片落在姒桃的肩头,被轻轻拂去。那一刻,万物皆黯然失色,唯有她与这漫天的桃花,绘成了春时最美的画卷。季历的心,伴随着那瓣桃花的飘落,亦落在了姒桃身上。
待季历踏出桃林后,姒桃回身,重新开始了祈愿。
“挚国是大商亲藩,如今的挚侯更是商王的亲信重臣,商王将长孙女许婚给了挚侯的长孙。吾已派使者向挚侯求亲,求娶其次女为周国的世子妇。”
季历甫一回到周宫,就听到了阿父对其婚事的谋划。
“阿父,如今西土诸国中,周国与崇国实力最强,何不与崇国联姻?”纵然只有一面之缘,季历欲求姒桃为妇之心却宛如熊熊烈火般炽热。
“崇国?”
周侯亶略作思索后说道:“崇侯长女确是议亲的年纪,只是孟姒甚有美名,吾观崇侯对其婚事的希冀极高。”
季历未理解阿父的话中深意:“孟姒若嫁为周国的世子妇,将来就是周国元妃。阿父已将周国的势力扩展到了整个周原,崇侯犹不满意?”
周侯亶看着神情中尚带天真的季历,心下微叹,他勉强笑道:“也罢,吾去崇国求亲。”
“长女的婚事,吾已有打算,周侯请回吧。”崇侯赤回绝得很是无情。
周侯亶此行原本未怀希望,他的目的是让季历息了对崇国公女的念想,但崇侯赤的毫不掩饰过于令人生厌。周侯亶凑到其身旁,低声道:“崇国虽是西土大邦,然大商从未有过姒姓王后。”
崇侯赤被戳中了心思,面色骤然间变得铁青,他冷笑道:“周侯来自豳地,那里一向是戎人所居之处,而戎人中姬姓者颇多。”
这时姒桃急匆匆地跑来了。
“果然是你。”姒桃冲到季历身前说道。得知周侯来崇国求亲,她猜测求娶者可能就是那日桃林中所见的男子,“吾不愿嫁与你。”
望着姒桃因心绪激动而格外红润的脸颊,季历的神色在瞬间黯淡下来:“女公子可安心,崇侯未应允婚事。”
姒桃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了,紧抿的双唇变为轻轻上扬,勾勒出一抹动人的弧度。
“女公子有意中人否?”
周侯亶强忍着未将言语交锋变为执干戈互搏,季历在随阿父离开前,犹自不舍地问道。
见季历终于要走了,姒桃很是欢快,她浅笑着答道:“吾将来的夫婿,必是一位温文君子。”
挚国传来消息,挚侯应允了嫁女于周国世子。
季历迎娶了挚国公女姙宛,姙宛在婚后第二年即生下了长子昌。两岁后,周侯亶薨逝,季历承袭了周侯之位。
未几,商王托崩,以日名太丁为祭,太子羡继位。
挚侯薨逝于文丁宾天的同年。隔年,姙宛长兄、新任挚侯朝见商王羡,提及其世子和长王女的婚约,却被告知长王女看中了齐国世子,要与挚国退婚。
“长兄自然无法与大王和长王女争辩,只得道其子不堪匹配王女。大王却也做了补偿,另将先王的季女许婚给了吾侄。”
姙宛边逗弄着昌,边忧虑地说道:“先王季女比长王女还要年少些,待其及笄,可莫要再生出变故了。”
“听闻那齐国世子与鲁国公女原也有婚约?”姙宛又问道。
此番诸侯大朝季历赴殷都朝见,自是听到了风声:“何止,殷都传言纷纷,齐国世子与鲁国公女已行过六礼中的五礼了,婚期就定于今岁秋时。未料想齐国世子随父朝觐,竟被长王女一见倾心。人道齐国公室多出美人,看来是不假了。齐侯和鲁侯安能违逆王命,亦只得对外称定亲的是齐国仲公子和鲁国公女。”
季历将其中的内情详尽道来,年幼的昌懵懂而又好奇地侧耳倾听着。
商王衍的王后只育有王子启一子,虽然王子启只有十四岁,却已在择选元妃了。季历这时才知悉了崇侯赤的意图,他欲让姒桃做王子启的元妃,做大商未来的王后。
“崇侯的期望要落空了。”姙宛揽读完挚侯的书信后,随意地说道,“殷都已传出消息,大王和王后择定了温国公女,只待王子启和温己年岁稍长,就可完婚了。”
季历心中忽感隐痛袭来:“大商历代王后,多出自嬴、己二姓诸国,间或有姙、姜。崇侯究竟是哪般考量,竟认为夏朝后裔可为商之王后。”
姒桃很快就出嫁了,崇侯既没有另寻亲事,亦没有让她做王子启的次妃,而是将她献给了商王羡。
季历相继与侵犯大商西土的鬼戎、燕京之戎、余无之戎、始呼之戎和翳徒之戎作战。除燕京之戎曾让西土联军损失惨重外,其余皆是大胜。擒获鬼戎的十二名首领时,商王太丁大喜,恰逢季历在当年继承国君之位,于是太丁另授季历西伯之册命。
申戎首领过世,其二子数相攻伐。季历则借舅父故去、内兄与内弟争为首领之机,将母族迁出了周国。自此,周国不再受申戎的挟制。
“周侯此番立下了大功。”商王羡夸赞着来朝的季历,脸上却没有一丝愉悦之色:“翳徒之戎为周国之师俘获甚多,只是周侯为何未服王命尽数屠杀,而是将其安置于周国?”
季历恭敬地答道:“大王,来犯西土的诸戎与诸狄不绝,臣以为,应恩威并施,将归降者教化为大商之民。”
“大商之民?周侯恐怕是欲借此增进周国的实力吧。”
商王羡面上维持着恼怒之意,内心却是溢满了担忧。季历为周国国君的这些年,屡次取得大捷,固然巩固了大商的西部边疆,却也使得周国的势力冲出了周原,隐隐显现出不受大商控制之态。
“带下去。”
商王羡决定先将季历囚禁,过些时日再秘密处死。正值壮年、能征善战的季历过于令他感到不安了,由其年方十余岁的世子做周侯对大商更为有利。
季历被押解出大殿时,遇上了王子受,不足十岁的王子受是商王羡的最幼子。
“周侯违抗阿父的王命,当杀。”
王子受毫无顾忌地喊了出来。他常伴商王羡身侧,在旁听商王羡和近臣商讨如何处置季历时,已察觉到了阿父对季历的杀心。
“受。”王后姒桃走了过来,拉起王子受的手将他带离。
再次见到姒桃,季历可谓百感交集。姒桃在成为王妃的隔年就诞下了王子受,母子深受王宠。元后薨逝后,姒桃越过了元后的媵女,被商王羡立为了继后。大商立国五百年,姒桃是第一位姒姓王后。
“吾是王后,吾子是王子,将来……”
武士将季历押走时,姒桃给季历留下了半句话。因着她所说乃西土之言,除季历外,其余人均不知何意。
姒桃欲为其子争王位?季历想到元后所出的王子启年过弱冠却至今未被册封为太子,不禁猜度到了姒桃之志。
季历先前朝觐时,除拜见商王羡外,亦与众诸侯拜见过王子启。季历深觉王子启才智平庸却野心勃勃,在商王羡尚且康健时就试图联络朝臣和诸侯与父争权。而王子受小小年纪已展现出了残忍暴虐的天性,且他是商王羡的晚生子,即使做了商王诸兄也未必臣服。王子启和王子受,无论谁继位为王,都难以令大商回到旧日的兴盛。
曾经季历与长兄和仲兄分别时,长兄低声叮嘱道“兴周国,伐暴商”。被幽禁的季历思量着大商即将面临的王位纷争,竟露出了笑意。
数月后,一把短剑摆在了季历的面前。
内竖的声音尖细刺耳:“是周国世子承袭侯位,还是大商挥师西征,周侯自行抉择。”
未加思虑,季历即刻拿起了短剑。
临终前,季历回忆了甚多:文武才兼具、堪为周国希望的昌,昌的弟弟皓和晟,自挚国来嫁与他的姙宛,故去多年的阿父阿母,不知所踪的长兄和仲兄……
最后,季历忆起了那年在周崇边境的桃林中,满怀热忱祈求姻缘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