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秦宫。
姬娍是魏国公女,嫁与秦伯渠梁为君夫人。此刻,她望向伏跪于地的公孙鞅,冰冷的目光宛如冬日寒霜:“汝还记得自己是文王后裔、卫国公族否?”
公孙鞅从容言道:“君上知遇之恩,臣无以为报,惟愿变法图强,助大秦成天下霸业。”
姬娍倏忽间起身,步步靠近公孙鞅,更将一把匕首抵上了他的脖颈:“那是周室先祖的陵墓。”
“鞅何尝不心痛,然国难思变,非此举无以聚秦国变革之资财。”
公孙鞅的面容上浮起一抹苦涩,双眸中却是无可阻挡的坚定意味:“昔年武王崩、殷商余孽反,周室虽在数年间平乱克殷,却由是财力枯竭。为赏军功、实府库、营洛邑,不得不掘商王之陵寝。前人所为,后人自可效仿之。”
“君夫人已诞下公子驷,如若新法顺利施行,公子驷将继承一个空前强大的秦国。”
哐当一声,姬娍紧握的匕首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在瞬间滑落。
“娍,此玉璧是康王为祖母武王后邑姜所制。”
秦伯渠梁颇为小心地向姬娍展示这方白玉璧。历经六百余年的岁月,玉璧温润如初,正面雕刻的文字依然清晰可见。借兴修水利之名挖开周王室的王陵后,秦伯渠梁下令将其中的珍宝武器尽充新法实施之所需,却唯独留下了这块白玉璧。
读完玉璧上的文字,姬娍震惊不已:“姬姓诸国皆有此传言,如今确是证实了,成王实非……”
“原是如此。”
秦伯渠梁的思绪不由得飘远。他的先祖飞廉、恶来因忠于大商而死,族人亦被流放于西北边陲。但成王却在巡视边境时厚赏他的先祖——恶来之子女防,之后他的旁系先祖造父因功受封赵城,直系先祖非子因功获封秦地。之后幽王易储,废太子平王和外祖申侯勾结犬戎袭杀幽王。再之后无法在关中立足的平王东迁,先祖襄公因立下了勤王护送之功,平王赐予其已然被诸戎狄侵占的宗周之地。几代先祖血拼于战场,终是收复了失地,秦国由此而兴……
姬娍心中亦是感叹连连。武王后邑姜,历经父族与母族、母族与夫族的对抗,最终扶助成王平稳朝堂、安定天下。但一路走来她失去了几多,更是牺牲了甚多。而夫婿向她展示玉璧的目的再明了不过:他自有如武王般兴盛关中、荡平天下之志,亦希望自己如邑姜一般,夫妇同心同德,成为助力秦国崛起的治乱之人。
望着夫婿雄心勃勃的模样,姬娍暗道:她或者她之后的秦国君夫人,终将面临与邑姜相似的抉择……
百余年后,奋六世之余烈的秦王政统一了天下,然暴秦不过二世即失了天下。那块曾被姬娍珍藏的白玉璧,自此失去了下落,一段历史就这样被悄然掩盖。
两千余年后,海外的一场寻常的拍卖会上,一块刻有文字的白玉璧被拍下,随后买者将其捐赠给了中国的博物馆。
古文字学者立即对上面的字眼进行了释读,结果出现的那一刻,众人无不屏息、惊愕、沉思。
“祖妣邑姜,父齐侯,母帝乙元女,为祖考邑考妃,为祖考武王后。”
二十余字,三千年的岁月。
邑姜的故事,将从东土开始。
营丘,齐宫,几名宫人在悄声议论着。
“莱侯又来拜访君上和元妃了,说什么齐莱为邻国,其与元妃同是王族,莱国世子与女公子可谓天赐之缘。”
“莱国公室非成汤一脉,也能称得上王族?何况从前齐莱多有纷争,自先君承袭侯位起两国关系才和睦了些。君上和元妃,多半不同应允莱侯的求亲的。”
“我听元妃身旁的小臣说,前岁诸侯大朝,王后有意让长王子与女公子定亲,如此女公子将来就是王后了。”
“可元妃与当今的大王并非同一母族,听闻当年……”
姜姮的出现让宫人们纷纷停止了交谈。走在路上,姜姮忍不住沉思:她不喜莱国的世子系,不过是十岁的孩童,已足见娇纵跋扈之态。而王后所出的长王子,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听说过却从未相见过的人物。不知不觉间,姜姮已来到了阿父阿母所在的中廷。
“廷,我已决意反商。你是商王受之姊,若不愿与之决裂,可自回殷都。”
齐侯燮话毕,望向元妃子廷的目光中既有忧虑亦有不舍,似是在衡量着千钧重担。他轻轻抬手,指尖拂过子廷的发梢,动作温柔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子廷温然一笑:“燮,我惟愿与你同行。”
年幼的姜姮尚未理解父母所欲何为,她轻扯母亲的衣角,一脸懵懂地问道:“阿母,商不是天下共主吗?商王室不是阿母的家族吗?为何要与商决裂?”
子廷的双眸中闪过一抹痛苦之色。她柔声细语地对女儿解释:“姮,近世商王之治愈见暴虐,向四方征索的贡物与丁口愈发无度。若依商王之**,生民将衣食无济。而那些被进贡的人口,长离故土亲族,或为奴为隶,或为祭祀人牲,在王室中人死后,则要作为殉葬被生杀活埋。阿母虽是商的王女,然不忍东土长遭此劫难,是以与你阿父反商自立,为东土之民争一条求生之路。”
姜姮正思索着阿母话中的深意,长兄世子棠走了进来。
“阿父、阿母,莒侯、鲁侯、纪侯、莱侯四国国君已承诺与我齐国结盟。余下诸小国多是观望之态,有愿一同作战者,却不肯参与祭天之典。”
齐侯燮闻言眉头微蹙,思量了好一会儿后说道:“那些小国国君无非是欲看我盟军在战场胜负如何,再定策交附于哪方。需多加防范的,乃是奄、薄姑和徐,奄与薄姑本为商之亲藩,徐国曾叛于商王受初即位时,受杀先徐侯而立其弟仲,徐侯仲自此与受益近,此三国将来必成商师之助力。莒、鲁、纪、莱,既愿同心反商,当以诚相待,共护东土之邦民。”
世子棠抱起妹妹姜姮,子廷握住丈夫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半月后,一个消息传遍齐宫:姜姮与莱国的世子系定下了婚约。
齐侯燮的四弟公子平感叹道:“齐、莒、鲁、纪、莱五国相约反商,而维系同盟最传统、也是最直接的手段,就是联姻了。齐与莒、鲁一向多有通婚,如今棠娶莒侯之女,嬟又嫁鲁侯世子,纪国与齐国公室同为姜姓,还需结亲的就是莱国了。莱侯的三女皆已出嫁,也只能……唉,那莱国世子是莱侯年过三十方得的独子,养得极是骄横。”
“长兄长嫂若未谋划着反商,姮大约就要嫁与商王受之子了。”
齐侯燮的三弟公子望亦是叹息连连。公子公女的婚事,从来都是结盟的一环。
而姜姮得知婚约后,未哭也未闹。她已然察觉到,纵使齐国是东土实力最强大的诸侯国,纵使她是国君唯一的女儿,纵使她的阿母是大商王女,她的婚事依然要让步于国事。姜姮默默等待着,等待着及笄后嫁往莱国,嫁给那个令她讨厌的世子系。
“齐国密使也去寻了衍?”面对急匆匆赶来的应子衍,微子启不急不缓地问道。
应子衍极是忧虑,他连忙说道:“长姊和齐侯欲……观齐国来使之意甚是坚决,我虽让其带回了苦劝的书信,却担心无法劝回长姊。”
微子启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衍何必相劝。东夷诸国一旦叛乱,受必得亲征,如若受死于战场,呈尚且年幼,不正合你我的心意吗?”
应子衍的神情中尽是惊愕之色:“长兄要与长姊同谋?”
“我确是想相助齐国,只可惜有心无力。微国与东夷相距甚远,何况我们人在殷都,时刻受到受的监视。”
微子启暗中早已有了谋算:若齐国胜,他可借机夺取王位;若齐国败,他亦可将自己置身于事外。
而应子衍无心于王位,他只愿大商江山稳固,亲眷平安顺遂。面对铤而走险的长姊与冷眼旁观的长兄,他已是茫然无措之至。
那一日,苍穹如洗,云带飘渺。巍峨的高坛之上,齐侯燮与元妃子廷并肩立于正中央,莒侯、鲁侯、纪侯、莱侯分列四侧。在悠扬乐声中,十数名巫祝身着华丽祭服,手持长杖,口中念念有词,步伐庄重地进行着古老的仪式。
“皇皇炎帝,赫赫天泽。佑吾东土,万世邦国。”
伴随着颂词的吟唱,一只巨大的铜鼎内,火焰熊熊燃烧,映照着每一张虔诚的面庞。
齐侯燮手持玉圭,将其高高举起,率众人遥拜上天。
“吾等今日祭天,乃为昭告天下,商王无道,涂炭生灵,燮愿率东土诸侯,反商救民,其心无违。”
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空旷的祭天台上回荡。众诸侯纷纷响应,举起手中祭器,高呼:“反商救民,其心无违。”一时间,仿佛那鼎中的火焰都更加炽烈,映照着众人坚定的决心。
自此,东土反商之举,天下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