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华老镇被两座石拱桥一分为二——前清和民国年间,这两座桥上车行马过,桥下满载着蚕丝、茶叶、大米和桐油的船只穿梭不断,竹排上盛满鸡鸭禽肉,人声牲口声鼎沸处,丰华埠口便在两桥下游,顺着大溪直入之江。
今日大溪还是那条大溪,上浮的只有观光船,乌篷尖头人摇橹或者电动催行,船头坐个疲倦的船夫,带着三三五五眼神茫然的游客,听导游用喇叭扯着丰华老镇百年风光史,时而指着左前方说那是翰林门第,再言右侧曾是某家民国火柴业巨富。
粉墙黛瓦后那些几出三几的大户头,现如今门前竖着观光指南,街两侧则由大部分外地人经营着纪念品店、咖啡馆和小饭庄,至于那里住过谁来过何人都消散在大溪的水雾中。
严华的家本也是大户头,严格来说,她是本地和外来户“混血”。她家祖上六七辈就在丰华镇靠水吃水,某年她太爷爷逃兵难辗转到的此地。当年破衣烂衫面有饥色的年轻人被东家收留,因为人机灵,买卖做得上趟,便被东家招婿。老爷子当年总记着“我家祖训第一条就是不能入赘”,架不住东家财大气粗,便将这第一条祖训埋在脑后,痛痛快快成了亲。
大户头本有一排气势磅礴的石雕四吉大门,宽五尺八寸高七尺八寸。祖上低调,这处只用香樟木做料。进门便是天井,不似寻常人家后面紧接客厅,反而又是砖雕玲珑的八角门,入了八角门才算进门堂间。
严华很小时听母亲说过,她家本来有东西两落,弯弯绕绕很是讲究,花圃流水顺阴阳天时精心布置不说,单东落这头就有门厅轿厅大厅女厅,清一色排门窗大开间。她母亲的爷爷奶奶卧室家具竟用了超规格老多的金丝楠木,更别提那王文治题的匾和郑燮赠的四扇屏。总而言之,严华祖上阔得相当厉害。
可到她出生时,别说这厅那厅,连方大开间都没有住过,金丝楠木也被拆烧大半,王文治的匾被砍了几斧又被政府修复,至于郑燮的四扇屏,早就不知流落何处。她们一家人老早被撵到丰华镇大溪下游用洗脚水,挤在一处挑脚楼过活了二十年。
严家大户头的院落房子现今是国家财产,严家补助也是得了的,拿了这钱将挑脚楼和挑脚楼倚靠的两层四间民居也买下。新的严家后门小院仅三尺宽,严华从小踩着青苔石阶就能到大溪侧洗菜浣衣,哪里能想象祖上高门大院的低调奢华?
祖上做丝绸茶叶起家,后来分号开到上海,再励精图治开起火柴厂香皂厂——严华后来在某香皂厂成天和碱金属打交道时也曾怨过:“怎么到我这辈连个车间也没给剩下?”
但总算祖上有点薄荫在,在丰华镇的老人看来,严家算骆驼瘦死数年还有一堆马骨。她家拿了国家补偿是早些年的事,后来,据说,严华从华侨亲戚那还得了不小的一笔财产,严家才能靠这笔本钱在市区做生意买房。
每每有人探问,“严华,你六姑婆给你留了多少钱?有没有这个数?”人家比划着“八”这个数字,严华默然一笑,死活不答。这种问题和她是否失足过构成一个陷阱:如果答没有,那活该她失足赚钱。如果答有,按李勤芳那种造谣的尿性,会被传“严华吃喝赌败光了六姑婆的遗产所以只能失足赚钱还债养家”。
编排严华总能给某些人带来心理快慰,严华不编排人,严华家里人也不会堕落到这个份上,毕竟祖上别的没传,那点子傲娇骨头还在体内。
虽然不编排人,严华却算家中的异类,从她敢于在小学门口当着第三代的面和李勤芳扯头花可见一斑。严华头疼的是家里除了她还算泼辣能干又明事理,剩下的三个女人一个比一个蔫儿。她侄媳妇孟晓,那是个软柔得一塌糊涂的女人,一门心思从八百里外嫁到丰华镇,图得就是丈夫严瑞对她好:读大专时每天早上一杯豆浆两个菜包子捧在手心在宿舍楼下等着她。生下女儿严欣怡,又是个软乎乎的小团子,逢人就知道皱着鼻子笑,从来不懂什么叫发脾气。
最让严华痛心的是侄女严珑,在这非省会、非盛产土豪、非流行远走它邦经商的地方,读书还是孩子的头等事。严珑书念得不好不坏,紧着肩膀提起脚后跟勉强挤进二本那种,可这在已经三代没出过正经大学生的严家算是了不起了。念了个电子商务专业的严珑毕业去杭州工作了半年,眼圈熬得一周漆黑、体重掉了二十斤,被父母勒令回家考公考编。
要说严华这对哥嫂,对孩子说好听点教爱女心切且管教严厉,说难听些叫控制欲极强。她哥哥严兴邦动不动搬出祖上那套清贵门风说道孩子,“你太爷爷年轻时读圣约翰大学,家里怕他栽在花花世界里,特意在白利南路给他置办了房子,每天晚上八点就门禁,每天日常行程都要向长辈报备。”嫂子王红娟则成天担心女儿被人带坏拐走。
严华听了这些总要克制白眼,而严珑总是唯唯诺诺点头,听了也照做:什么同学聚会几人参加各人什么职业家有几口都说得一清二楚。严华会嗤她,“你爸妈没去白利南路给你买房子,也没送你去读圣约翰,你报这么起劲做什么?”
但人在屋檐下,严华一个离异未育的女人生活在老家,虽有自己一爿店和两间屋,总归也需要与兄嫂一家相互照应。毒舌太多伤感情,严华就把大多数话藏在心里。
电动车停在前门,欣怡已经吃完一半果冻,还有一半沾满口水并举在手里,跨过门槛就是前厅,从后头颤颤巍巍的小楼梯绕上去摸到脚楼,推开木门,果然见姑姑严珑正在埋头做题。
欣怡曾经问严珑,“姑姑你明明都考上大学了,怎么还在天天做题?”
严珑老老实实回答孩子,\"因为姑姑还要考上工作,所以得做题准备考试。\"听得欣怡小眉头直蹙,“啊?你都二十六岁了,也就是说从七岁考到现在还没工作,考了快二十年啊。”
这件事在孩子心里也种下了颗现实主义的果,被问到长大做什么?她说开个果冻店,和姑婆的咖啡店连在一起,没事两人还能一起看看动画片。读什么书做什么题?做小二十年还没有工作的严珑就是现成的反面例子。
但欣怡温柔如她母亲孟晓,将混杂着口水的果冻放在严珑桌上就要小声离开,严珑这时放下笔回头看她,露出两粒酒窝的她一把将侄女捞入怀里,“快来给我撸一下。”
姑侄俩没从祖上继承什么家产,但继承了顽固的黄毛基因,发丝天生细软,于是发型都剪了齐肩短。她们皮肤又比普通人白些,连两条眉毛都泛着淡黄的光芒。严珑和欣怡嬉笑着,不顾口水还咬她一口果冻,“我吃一口就好,剩下的你吃吧。”
“姑姑,什么时候吃饭?”欣怡在学校疯了半天,这会儿肚子已经饿了。
“姑姑马上就去做饭。”严珑向来好声气,拉着欣怡柔软的小手小心下楼,看到给电动车充电的严华,“姑姑,晚上想吃什么?”
严华对吃的没那么挑剔,有什么吃什么罢了,伙食费还交的只多不少。她不像兄嫂,那两口子一个赛一个挑剔,嫂子王红娟要吃软硬将将好的米饭,所以严珑煮饭的时间要掌握好,得在他们回家前五十分钟,四十分钟精细煮米加闷煮十分钟,煮早了太硬,煮晚了出不来香味,焖不够米饭又少了筋道。她哥哥严兴邦则要求炒蔬菜不要最后放盐,得在下锅后炒得略微软再放。她侄子严瑞吃肉得用上高压锅压得软烂些……
一家子本事不大毛病不少,这要换严华做饭,灶台都给掀翻。还好严珑主动承担起这桩大事,数落也好建议也罢,牢骚不满通通都能装下,面上还是风轻云淡,“嗯,下次我注意。”
人在屋檐下的不仅仅是严华,更有严珑。对于她疫情前半年就辞职回家准备考公考编的决定,严华当时觉得还挺明智,毕竟这种软性子的女孩要出去闯荡,多半要被人生吞活剥,还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进了体制内好歹不会被欺负得没着没落。
严珑第一次考试复习了几个月,在父母命令下准备国考,脑子不算聪明加上准备时间不充裕,自然落榜。第二回她决定考研,毕竟这年纪读研究生不大,毕业还有个应届生身份,更有可能找到比客服、直播助理更好的工作。但她英语稀烂,高数更是从汤家凤买到李永乐,但是大部分资料都没碰过,自然落榜。严珑在两次挫折后觉得自己和考公考编乃至考研这事儿有点犯冲,提出要回杭州重新找工作,结果被父母一顿说给打消了念头,“家里又不是养不起你?接着考!”
那就再接再厉第三回,这次她调低了目标只报了个乡镇基层岗,毕竟职位里几乎一半都给应届生,严珑这个历届生要有自知之明。那个岗位只取两人,严珑辛辛苦苦终于考了个笔试第二,比第三名高一分。父母还送她去面试培训班应急打底,钞票花了,面试还是被后面的第三名超越。严珑顿时心灰意懒,花了两个月才调整过来继续应对四回考教师编,那时整个考场阳了一半,严珑烧得人发飘还得答卷。考完被问怎么样,她说不怎么样。严兴邦就失望地摇摇头,“你总有理由。”
有的理由是人找上的,有的理由则是找上人的。严珑不想找理由也不想惹理由,只想早早考上,管它什么偏远乡镇,管它是不是带着红袖章拿火钳在路边夹烟头保文创,有编制就好。
淘米煮上饭,严珑洗上蔬菜,而晚上的主菜干菜焖肉已经提前做好,这道菜不怕焖,家里人人都挑不出毛病。等人都回来得差不多,大火沸水蒸鱼也就刚好。正忙着,欣怡垫脚小声凑上,“姑婆今天打架了。”
“啊?”严珑吃了一惊,印象中她姑姑像个刀剑入鞘的侠客,很久都没在丰华镇这片江湖出头。
“打的是卖烤肠的李奶奶。”欣怡说姑婆没吃亏,但是李奶奶让她等着。
严珑浸入菜盆的手停下,心口微微扑跳,“啊?还要等着?”李勤芳好对付,她女儿可不是好相与的。从小但凡李勤芳在严华这儿受了气,她女儿势必要在严珑这讨回。自从严珑外出读大学,她和那位有仇必报的王砚砚才偶尔相见疏离客气了点,但小时候被欺负的记忆深深存留。
手摘着菜心的严珑想,“大不了我不出门,就不会和她打上照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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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