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儿!”乔筝的瞳孔倒映着董淙呼吸停止的那一刻,泪珠犹如之前感受到的漫漫长夜一般绝望悲痛,乔筝双手紧紧扣住手臂,就算是指甲嵌入了皮肤也不觉得疼痛。她绷紧的神经不由自主的麻木不仁,每一个看不到尽头的黑暗路口都似是狂风伴着凋零花束一样寻找着解脱。
“淙儿!”乔筝突然瞪大双眼,这么一声尖叫,让她全身上下重灌骨血,一个转身,向着府门外走去。
盛长欢与司空闻怀此刻也到了城主府墙壁旁,两人相□□头,在着乔筝大喊之前就一起飞到了屋顶,伏在其上,看着府内的动静。
这七彩石内的悲情也让着两人全部遇见,正当着乔筝向外走开时,七彩石突然不见了,不知是被谁收了去,看样子因为乔筝离去,七彩石也跟着一起消失了,于是盛长欢对司空闻怀道:“七彩石不是在董夫人手里就是在董衿叶或者董琴生手里,你在此等待,看看是否在他们二人这里,我去跟着董夫人。”
盛长欢说罢,眼盯着乔筝的背影,欲要起身追赶,谁料被司空闻怀拉住其衣角,听他道:“董夫人修为不深,但是反追踪能力特别强,你若是被发现了,就表明身份,她不会为难你。不过,她应当是认识你的。”
“好。他们二人我从未接触过,不知脾性,你也要藏好。”
盛长欢跳下屋顶,顺着乔筝离去的小路慢慢寻着,天色渐渐暗下来了,越发的看不清路途,但好在天黑人静,跟着声音走,总归是没错的。加快了腿下的脚步,盛长欢见着乔筝走到离城主府不远的小茅屋,那里久无人烟,荒废极了。
乔筝一脚踹开早就毁坏了的木门,站在屋檐下,两眼到处去看,似是在找什么东西。盛长欢眼见着乔筝双目定住,而后将剑插在院中一处平坦之地,而后双手旋转做法,将手指尖蹦出来的暮色咒语击打去平坦之地上方的封印所在。
盛长欢站在屋外,这院子周围垒砌起来的石砖高度才到她的大腿,这让她不得不侧着身子在屋子墙壁旁,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眼前之景。
石砖都已经有了裂纹,每一块和下一块之间的缝隙也越来越宽,这之间还夹着些稻草,他们的生命力极其薄弱,就像是世界消亡,对它们也毫无影响。
那平坦之地的封印随着乔筝的不断发力渐渐裂开,直至炸裂。
乔筝慢慢走近那地,一掌打在其上,就这么一瞬间,大地坍塌,乔筝跳下那深坑,消失不见。
盛长欢心里咯噔一下,她快步跑到门前,也走了进去,靠近那个大坑,顺着仅剩的半点月亮残光,看到乔筝徒手挖出一个棺材,她此刻正十分安静得擦去棺材上的尘土。
刹那间,乔筝将棺材板一掌掀开,赫然躺在里面的是一个小姑娘,盛长欢没有见过,不过看着乔筝崩溃大哭的样子,她也明白过来此人是谁了。
让盛长欢惊讶的是,那棺材板上满是划痕。
董淙的手指早已被血水泡囊,胳膊肘处也淤青明显。
她,被关进来之前,还是活着的…
那么她是何时醒的呢?是否一睁眼就是暗无天日,如何挣扎都徒劳无功,从而静等有人找到她,或是静等死亡的到来…
那种感觉,一个六岁的孩子,能承受的了吗?
乔筝慢慢摸去董淙的脸颊,触摸着余温犹在的身体,好似一切都是那么纯白无暇。
乔筝用哄着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的口吻,随着眼里掉落的一大块泪珠一齐挤出一个笑容,道:“你果真在这里。淙儿,你睡着的样子,多可爱。他单单在这里设下封印,骗我说是关押着上古奇兽,不让我管,也不让我靠近,我真的傻,竟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奇怪之处。都说虎毒不食子,看来有些人的话是不能信的,这些话真是让人寒冷刺骨。淙儿,你原来一直都在我身边,是阿娘没有找到你,是阿娘没用。这里每年的春夏秋冬,你都深有体会。”说到此,乔筝突然哭起来,又突然大笑起来,像是慢慢咬着什么世间尘世的苦楚,道:“春天这里没有春暖花香,夏天这里沉闷炎热,秋天这里落花凋零,冬天这里寒冷刺骨,你一个人孤不孤独?你一直尸身不腐,是不甘心吗?”
不甘心这三个字极其咬牙切齿,似乎不甘心的人不是董淙,而是她乔筝。
“你明明可以好好活着,可偏偏是成了他的女儿。你放心吧,他死了,他罪孽太多,有人杀了他,那个人用他一人的命换了我们很多人的命,他叫董枢霜,等着奈何桥边,你遇见他,记得带他一起轮回,都不要再执着于心了。”
乔筝有些说不出话,说得话多了,流得泪多了,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盛长欢看着棺材里的孩子,也心里悲痛一分,不自觉皱起眉,深深凝望着她紧闭的双眼。
“盛芙。”乔筝依旧站在里面,没有任何动作,只单单说出这么两个字来。
盛长欢见着自己暴露了,于是也便跳进坑中,与乔筝平视,而后对其行礼,道:“见过董…”深觉不妥,又赶忙道:“见过乔夫人。”
说过话,盛长欢才看到乔筝脸上的泪珠全都消失不见了。
“你看。”乔筝依旧看着董淙,不改其色,“这是我女儿,董淙。”
“夫人,节哀。”
“你的满月礼,我和淙儿都去了,那时她已经一岁多了,也是个小孩子,你用着小手抓着她的大拇指,怎么也不愿意撒开。”
“我…”盛长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看着乔筝如此模样,只觉得她内心中的猛兽在极力的克制。
乔筝这才看去盛长欢,问道:“你来此作甚?”
“晚辈想借七彩石一用。”
“我没拿来,看着衿叶不在乎的神情,应是被琴生拿走了,若是要借,你应是去找她。但这是神界之物,她应是不会借你。不过你可以试试说些好话,她心肠软,说不定会答应。”
盛长欢点了点头,慢慢退去,她临走前又向后看了一眼,只见乔筝紧紧抱着董淙,崩溃大哭,似,再也不准备放手。
城主府内充满了宁静,许是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司空闻怀在屋顶上呆的久了,只看着董枢霜和董坞熵一起坐在屋檐下大眼瞪小眼,好像是在等谁。
董坞熵将董狄的尸首埋了去,将那颗金丹放进了家祠,又多拿出来一个牌位,写上名字放在中间,而后一切完毕后,这才又回了院中。
董枢霜一直没有离开,就想着等董焰回来。
可这天更暗下来,眼看已经酉时三刻了董焰也没有要回来的意思,董枢霜道: “琴生,你说,我这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没人讨伐是想静观其变,那师兄为什么不来讨伐我呢?”
本还心思暗下去的董坞熵被这么一句话挑起了说话的**,但依旧没精打采,道:“师兄,你也是思虑的不周全,你这不把真相告诉别人,只说杀了师傅,到时候大师兄误会你怎么办?”
“若是师兄知道养了他十年的师傅,教授他仙法咒语的师傅,是他的杀父杀母的仇人,他会如何?”
“不说心力交瘁,也要一个气绝如缕。”
“所以,我不能告诉他。”
“那你替他杀了师傅,大师兄可是要问你个明白的。”董坞熵急忙拉着董枢霜,预想向外走去,“你别在此了,赶快逃吧,让大师兄一辈子都找不到你。”
董枢霜停着脚,道:“若是我一直逃,师兄会一直寻我,哪有一城之主一直在找一个人的?而且,若是找不到我,师兄也会心慌成疾,到时候也不会畅快肆意。”
“那怎么办啊?”
“琴生。”董枢霜眼色开始有些柔和,他低头看去跟他相处好多年的师妹,伸出手来捏了捏董坞熵的脸颊,轻声道:“美名就是清理门户,到时候大师兄即位,做了城主,再收徒,我们琴生就是师姑了。哦,对,我们琴生才十七岁,是小师姑,到时候我们琴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收敛脾气。”
“什么清理门户啊?”董坞熵有些慌神,“师兄,你千万别乱来啊!”
“不过是杀一个弑师的师弟罢了,没有那么麻烦。”
话毕,躲在屋顶上的司空闻怀一个眨眼的功夫,董枢霜就又抬起手来,将董坞熵迷晕了过去。
董坞熵两眼一翻,全身没了力气,向后倒去,被董枢霜接住,而后司空闻怀就见着董枢霜将董坞熵横抱起,去了另一个侧房。
董枢霜将董坞熵放到床上之后,帮忙将鞋袜脱掉,又拿过一床被子盖在她的身上,而后坐在一旁,仔细看起她的容颜。
“你虽修无情道,但你对亲人朋友有情有义,是很难得,不过总是不愿意遵循仁义,之后可是要吃亏。你以后可是好好修炼,将金丹与法器上古月琴融合好,就可以打得过严夕岚了。罢了,以后,还是健康快乐就好。”
董枢霜说着,又看了董坞熵很久,眼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出了门来。
屋顶上的司空闻怀他早就发现了,只是没有想要再与之询问的兴趣,便一直不去管他。
他也知道,司空闻怀不过是想要七彩石罢了,而他的决定,与七彩石到底在哪里无关。
董枢霜向着董焰居住的侧房走去,这一路被月光照耀,董枢霜依稀看得清这一路的花草竹柏,这一向热闹的城主府内,什么烟火气都没有了,只剩他一个人慢慢踱步。月光打在他的身上,让他既感觉沉重,也认为十分轻松。
董枢霜深感,董焰总会回来的,为了不与他错过,不如去房中等他。
董焰的屋内漆黑一片,董枢霜没有任何防备的打开门,却见着了一个人影坐在床下,董枢霜打了一个响指,这蜡烛正中间就燃起亮光,直至充满整个屋子。
这坐在床下的人,有着一张董枢霜十分熟悉的脸,可这张脸承载着一袭白发,没有束冠,披发贴耳至腰部。
因着突然泛起的光,闪了董焰的双目,董焰抬起手来挡在自己的眼前。
董枢霜立马瞬移到董焰的身边蹲下,看着他满脸的疲态和异常的白发,问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董焰被董枢霜架起,慢慢坐在床上。
“师兄为什么不上床来坐?”董枢霜皱着的双眉突然松了松,“你…难道已经没有了站起来的力气?”
董枢霜拉起董焰的手,想着看看他的身体到底怎么了,可却被董焰一手抽回,只见他眼角勾出一滴泪,看着他气道:“师傅死了吗?”
董枢霜看去董焰的衣袍,道:“死了。”
“真的?”董焰的语气已经有些漂浮不定。
“真的,我杀的。”
董枢霜话音刚落,董焰就一口瘀血吐出,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董枢霜赶忙接住他,依他在怀,道:“师兄,我此番来,就是要负荆请罪的。但是,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你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董焰依旧气着,不愿说话。
“是为了我吗?神藤林里的藤蔓十分难缠,那是神界之物,我怎么会安然无恙呢?”董枢霜有些哽咽,“师兄,是为了我吗。”
很是奇怪,董枢霜没有哭,但是也不由自主的说不出话来。
董焰向外推了他一把,怒道:“与你无关!你先说,为什么要杀师傅!”
“师兄是怎么知道师傅死了的?”
“城主被杀,这么严重的事情难道没人会上心吗?你一直留在府内,其他师弟师妹自然不敢明目张胆进来,只能偷传消息给我。”
“师兄。”董枢霜瞧见董焰生气的神色,突然不想说太多,只想先安慰他的心绪,“自小,师傅就更偏袒我们师兄妹三个,将我们三个当做首席弟子,而我们也没有辜负师傅,在这排名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师兄,我所说的一切,不过是我人生故事的开头与结尾罢了,这中间的过程,不能提。你也知道,师傅心里只有你这一个弟子,而我与琴生师妹不过是你争取来的。”
许是董焰知道董枢霜要说些什么,率先打断道:“修炼之时,师傅细致到每一个后空翻都会在旁悉心指导,你说你不得师傅喜欢,可是当我不在你身旁,你站姿不对或用力过猛导致站不稳、翻不过时,都是师傅接住你,好不让你受伤。”
“师兄,我恨过你。”
董枢霜十分平淡的说出这句话来。
“什么?”董焰面上终于将愤怒消散,接踵而至的是愧疚和悲伤。
他愧疚的是,他一直没有发现。
他悲伤的是,他竟然恨过他。
“师傅对你太好,教了你什么,但是他不重视我,很多仙法都没有教过我,所以我才会自己去学了很多其他城的东西,从而熟读于心,这也是你为什么说我娴熟各城仙法,是个很聪明的仙子。”董枢霜说到此也猛地吐了一口血出来,他不以为意,将嘴角血迹擦掉,又想继续说。
董焰望着此景,大概想到了什么,十分郑重道:“会死吗?”
董枢霜一笑,道:“师兄,我死之后,你就说,是你杀了我,我罪恶滔天,酿成大祸,该当此难。”
董枢霜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董焰艰难爬起身,走到董枢霜的身边,将他抱起,问道:“这是什么毒?”
“没…事…”董枢霜说一个字吐出一口血,“我不告诉你,这样你就救不了我了。师兄,你应该好好活着的。”
董焰这才彻底慌了神,那些个要问的答案和急火攻心之后的胡思乱想都在此刻烟消云散。
“你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死?”董焰眼角的泪又落下了一颗,“你不能死。”
说罢,董焰就用着毕生心血,向董枢霜体内运转灵气,可他已经开了星斗阵,倒也是有些有心力不足。
“我曾经以为是你夺走了师父,可是你偏偏又对我呵护的很好,你教我拿笔,你教我认字,你教我读书,你教我识礼,不管我做错什么你都会护着我,我曾经想过为什么偏偏夺走我一切的人又给我了全部。如今,我亦是明白,我们之间的情感是不能被其他人所沾染的。”
眼看着董枢霜吐的血越来越多,董焰想要抱起董枢霜,可是没有力气,或是向外喊人,可都被董枢霜拉住了。只听他道:“师兄,我特意选了无法解开的毒药,所以你不必忙了,这最后的时间里,就让这世界只剩我们吧。我不恨你,我…”
董枢霜侧过身来,让自己的双唇能够紧贴在董焰的脖间,而后回过身,拿过董焰的一只手,让其轻轻放在自己的金丹之处,又道:“你…好好做你的城主。”
“今生今世,师兄对我付出的一切,我没办法还了,或者,我根本还不了,下辈子,我还跟着师兄,我变成清风明月,我穿梭山海楼邑,我如花之春天泥土,我如雁之夏季凉风,换我来,护着你。”
“师兄,对不起。”
董焰紧紧抱着董枢霜,“不…你别死,你不能死,你若是死了,我恨你一辈子。”
“师兄,我家在悦来客栈后街第三排第一户。那里早就没人再去了,你把我埋在那小屋的院子里,我得,落叶归根。来年纪念的时候,记得帮我给我爹娘也上柱香,孩儿不孝,没有长命百岁。待到下雪时,也算是好风光。”
董焰又一次向着董枢霜体内运转灵气,可毒素已入心脉,沾染金丹,是做什么都无可挽回的了。
“但为知己,一切都值得。”董枢霜笑着说完这最后一句话,然后永远安心闭上了双眼。
董焰紧紧抱着董枢霜的尸身,哭诉无门。
董焰这才明白,其实他根本不在乎董枢霜和师傅董狄孰是孰非,也不在乎董枢霜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孰是孰非,必有明眼人能辨之。而别人的想法,也只是各人顾各人。
他只在乎董枢霜活得累不累,每日夜晚会不会流泪,你董枢霜到底能不能淡然一笑解千愁。
许是哭得久了,董坞熵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也站在了董焰的面前,她颤颤巍巍的走进门,还没再向前走一步,就摔倒在地。
董坞熵慢慢爬到董枢霜的尸身前,看着董焰一头白发和董枢霜睁不开的眼,还未开口就先流了泪。再呆着董坞熵长开口好久才说出一句话来:“师兄,怎么了?”
她又听到了同样的回答:“去了。”
董坞熵再也支撑不住,又一次晕了过去。
还在屋顶站立不安的司空闻怀根本没有想到会是现今这个局面,他向后退了退,免得更惹伤心人心碎。
他看的清楚,这几个时辰,发生了太多事。
此时突然一只手捂住了司空闻怀的嘴,在司空闻怀转身之前道:“是我,戚杪衔。”
司空闻怀与戚奂相视一眼,纷纷跳下了屋顶,两人站在城主府外,被从外回来的盛长欢正好打了个照面。
“杪衔,你怎么来了?”
“此事说来话长,怎么样,拿到七彩石了吗?”
司空闻怀道:“董焰活不久了,董枢霜死了,董狄也死了,董夫人不知道去了哪,董坞熵又晕了过去,怕是今晚不能找了。”
“七彩石的下落不必再找,我自然知道在哪,今晚就先回去吧,休息一晚,明日再打听一下清然兄和司空姑娘的伤势。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盛长欢说罢,看了眼妗城城主府,叹了口气。
“好,我先送你回去吧。”司空闻怀道。
“没事,暂时没人想要我的命。”
三人至此各自离去,看着盛长欢离去,司空闻怀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直到盛长欢的身影消失,司空闻怀才打破心中忧虑,抬脚跟了上去。
待着偷送盛长欢回去之后,司空闻怀才回了菱城。
饿了一天,司空闻怀在房内安安静静将桌上糕点全部都吃了,才去洗了浴,而后睡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