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没有注意到,自他们脚下,卷起了细小的气旋,风越来越大,直吹得飞沙走石,一些细嫩的树枝甚至都被吹折,消失在茂密的森林中。
每个人都被吹得睁不开眼睛,死死抱着身旁的树木,或者胡乱拉着其他村民的胳膊腿,才勉强没被这阵狂风吹得倒飞出去。
莫念反应迅速,一手揪住无为老头的道袍,一手拽住汪小剑的衣领,将二人拽了回来。
莫念腰间的八宝铃散发出淡淡的银色光芒,笼在莫念周身,莫念于狂风之中倒不受太大影响。
无为和汪小剑就惨了,眼睛也睁不开,只能勉强拉着莫念的衣袖步履维艰向前挪动。
“把它们的尸骨拣出来吧。”莫念跪在那埋藏着乱骨的深坑前,低声道。
无为和汪小剑用力点头。
三人将坑底的风狸尸骨拣出来,仔仔细细一一拼凑完整,铺成一排。
“快拦住他们!”郑宁贵目眦尽裂,他不知道这三人想要做些什么,但有种感觉,一定不能让他们成功!
可是狂风不止,甚于三十年前。
郑宁贵眼睁睁看着,却在风中动弹不得。
深黑色的土地上,整整齐齐躺着九具风狸尸骨,其中一具,白骨细嫩,不过巴掌大小,还是个初生的小风狸。
莫念回头看了一眼风狸兽的魂魄们,风狸们的魂魄轻盈踩在树梢之上,一双双美丽澄澈的眼睛望着她,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谢谢。”
莫念闭了闭眼睛,将火扔进风狸的尸骨之中,白玉般尸骨很快燃烧起来,于大火中幻出梦幻般的色彩。
几息之后,烈火燃尽,白骨化为飞灰,被狂风吹散。
无为目含悲悯,风狸乃伴风而生的神兽,不是他能超度得了,但仍口中念咒道,“太上敕令,赦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随着飞灰尽散,狂风也渐渐平息下来,风狸兽的魂魄们也于火光中渐渐变淡。
最小的那只风狸兽踏风而来,轻轻蹭了蹭莫念的腿。
灵魂触摸不到,莫念眼眶湿润,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只觉有如一阵温暖的清风,轻轻拂过指尖。
小风狸兽轻啸一声,乌黑的眼睛里含着平和温暖的笑意,朝莫念摇了摇短短的小尾巴,绕着她走了一圈,才乘风而起,随着父母和其他的风狸一起踏风远去,魂魄渐渐透明,彻底融在了皎白的月色中。
“风停了!快……”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村民们扶着树桩站起来,郑宁贵颤抖着手指着三人,“杀,杀了他们!”
莫念拔出剑来,却没有动,目光落在郑宁贵指着他们的手上,一愣。
郑宁贵已经八十多岁,皮肤不免松懈褶皱,可是此刻,他的皮肤好像干枯的老树皮似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枯槁下去。
不过说了这么短短一句话,郑宁贵却已经气喘吁吁,浑浊的眼珠子慢吞吞转了转,落在自己的胳膊上,露出惊恐之色。
很快,不只是胳膊,这种迅速的老化干枯一路蔓延上去,脖子,脸,都如被正午的太阳暴晒过的枯木一般,生命力迅速地流失,灰白的头发一簇簇飘落下来。
“啊……”郑宁贵发出短促的惊恐的叫声,但是很快,他连声音也快发不出了,手脚疲软,瘫倒在地,还兀自死死瞪着眼睛,“杀,杀……”
可是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他了,惊恐的叫声在村民之中此起彼伏。
所有的人,都在老去。
郑熊手里的镰刀哐当落在地上,他的力气迅速流失,壮实的脊背转瞬佝偻下去,头发花白。
他的眼中,反映出同样迅速衰老下去的郑善的模样。
“啊!”郑老伍原本矮小的身躯更加佝偻,惨叫的声音也因衰老而没有力气,喑哑难闻。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郑老伍伸出手,像是想要抓住些什么,却踉跄着跌倒在地上,这一下跌的不算十分重,却仿佛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整个沉璧村的人,都在迅速老去。
青年的村民们皮肤迅速生出一道道皱纹,头发斑白。
年长的村民们更是老态龙钟,牙齿松动脱落,身体僵硬死板。
已经习惯了这副年轻松快的身体,三十年凝固的时光忽然在转瞬之间流走,身体变得疲惫而笨重,这与正常的缓慢衰老不同,几乎一下子要将他们击垮。
“怎,怎么会这样?”郑宁贵仰面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他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了,他的年纪最大,三十年前就已经寿元将尽,一下子老去的这具身体完全负荷不住,他的视力和听力都已经开始模糊,手里还死死攥着他的拐杖,这是村长的拐杖。发号施令的象征。
“都是你们害的!”郑老伍双目赤红,如同失去理智的野兽,想要撕咬下莫念三人的血肉似的,但是他刚刚那一摔,应当是摔断了腿,挣扎着爬不起来。
还有不少村民,也恨恨盯着莫念三人,都怪这几个外来人!
可是他们沉重的身体自己拿不起武器,只能充满恨意地盯着他们。
“错了。”
“错了,要怪,应该怪我们自己。”郑仓喃喃道。
他也在迅速老去,黝黑健康的皮肤长出皱纹,头发染上花白颜色。
三十年前的事情,却忽然又清晰在脑海中重现。
他仿佛又看见了他的弟弟,小廪。
他的弟弟那么可爱,乖巧,见到谁都露出甜甜的笑容。出去玩的时候捡到了甜果子,自己舍不得吃,要带回来给他和爹娘。
他的弟弟死了。
因为那些村民们在狂欢中忘记了,还有个被他们亲手打断了腿的孩子。
抱着弟弟小小的尸体,父母以泪洗面,不肯吃那所谓的“长生药”。
因为过于伤心,他们很快病逝了。
而他自己,郑仓还记得,那天村长那个高高在上的,讥诮的神情,“你呢?你也不吃吗?”
“我...”
“我吃。”郑仓抓过他的那份“长生药”,囫囵吞了下去。
他不能死,他要和这些人一样,长长久久地活着!他还要为他的弟弟,他的父母报仇。他还有未婚妻李婵。
可是,真的是为了弟弟和父母报仇吗?
那一瞬,是对生的渴望压过了一切,压过了仇恨,压过了良知。
可是现在,凝固的时光飞快流逝,他的身体迅速地老去,却反而有种,回到三十年前的感觉。
郑仓看着他们的村长,郑宁贵。
郑宁贵躺在地上,充满怨毒地瞪大眼睛盯着郑仓眼珠浑浊,眼白发黄,嗬嗬地喘着气,却几乎已经是有出气没进气了。
郑仓头一次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张脸,这张曾经在他记忆中威严独断,不可忤逆地一张脸,这张凶恶的,可怖的一张脸。
这张脸现在垂垂老去,眼睛里仍然充满怨愤狠毒,但是已经无力回天,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倒在地上如同一条在烂泥里挣扎的鱼。
郑仓的头发也已经一撮一撮泛出灰白,眼睛里的疲惫终于和他的外表相吻合,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郑宁贵,“你后悔了吗?”
时至今日,对于三十年前,用那个无辜小男孩的生命作为诱饵,去捕杀传说中的神兽,后悔了吗?屠杀这些传说中的生灵,生剖其脑,追求所谓长生,后悔了吗?三十年来,把村子里的妇孺推出去献祭,亲眼看她们在绝望中痛苦死去,后悔了吗?如今自己也只能绝望无力地躺在这里,等待死亡降临,后悔了吗?
郑宁贵嗬嗬喘气的声音更大了,眼里红血丝爆起,他说不出话来,但是心里满是怨毒,他怪,怪这几个该死的外来人,他们村好好的,为什么要闯进来破坏他们的安宁?怪这些该死的风狸,死了三十年了,为什么还不肯安分,要兴风作浪?
怪他的这些村民们,蠢笨没用,连这几个外来人也杀不掉。怪郑仓一家,愚蠢又固执,不过是没来得及救他们家的娃娃,他爹娘居然想联合村民们一起反对他,那两个家伙很快死了,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把郑仓送去和他们一起团聚。
郑宁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怨毒全写在眼睛里。
郑仓握着锄头的手青筋暴起,已经有些生锈的锄头高高举起,对着郑宁贵的脑袋。
郑仓满眼通红,手在颤抖,终于,他还是重重挥下了锄头,“去死吧。”
那个外来的莫念姑娘说,他们吃过风狸的脑,魂魄无法超生,已经没有来世,郑宁贵也没法再去向地底下的那些人赎罪了。
死后无法赎罪,就活着的时候赎吧。
郑仓睁着眼睛,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你后悔了吗?”
对你做过的这些恶事,对你第一个推出去献祭的小姑娘,你的重孙女。
那是个眼睛大大的小姑娘,死的时候才七岁,坐在那顶竹轿上的时候,还在哭喊着太爷爷。
郑宁贵被鲜血糊住的浑浊眼珠轻轻动了动,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那么一点点悔恨。
不过,悔恨不悔恨的都不重要了,他的眼珠不再转动了,他死了。
一切也该结束了。
郑仓收回目光,看着其他的村民们,喊杀声嘈杂一片,他们仍对那几个外乡人步步紧逼。
这些村民,长辈们也都曾经笑眯眯地抱过他,年轻的小时候也都和他一起玩过泥巴,一起哭过笑过调皮捣蛋挨过爹娘的揍。
可是现在,都像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一样,只知道怨恨,杀戮。
他们村,在三十年前,曾经也有过美好的时光。
虽然贫穷,但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夏天种麦,冬日栽豆,傍晚扛着锄头回来时,看着家家户户炊烟袅袅,家里的大狗生了小狗,调皮地追着院里的下蛋鸡,鸡鸣狗叫,小孩的嬉闹声,大人的呵斥声,交织出热闹的声响。
可是现在呢,沉璧村已经成了一座死村,得到了所谓的“长生”,可是三十年来,村子里再也没听见过一声笑声。
都是一个贪字啊。
贪得无厌,终于走到今天这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