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观望的弟子各自成群,这次不同往常的招生,从前是三四个考官看着三四百的考生,这回是三四百个考官围观着秦之渡一个。
在他即将迈上第五百级时,一名小弟子自以为小声地和同门议论道:“你看,不愧是销尘剑的儿子,这可是炼气五层!”
“是啊……我现在都还不太能走过炼气五层呢,都记不得当初是怎样爬上寒玉梯的了。”
“难怪销尘剑会要求所有人都要走一遍寒玉梯……原来秦家的天赋这么好,凡人也能轻轻松松,当然不懂我们的痛了。”
……?
秦之渡顿悟了,他在第六百级停了片刻,毫无感情地大声呐喊:“啊!炼气六层好难啊!”
啊!做凡人好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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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很痛苦。
他年轻时敢以元婴的修为接下化神大能的全力一击,现在却要以化神期的修为歌颂炼气六层的难度,并且和诸多将来的师兄弟一起走一遍流程,痛骂那个一死百了的销尘剑:“真是有病!就是想折磨人罢!”
尽管他自己清楚,他当初只是嫌运灵石太累,才提出寒玉梯这一遴选方案。
旁观的路人师兄果然被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慷慨决心鼓舞得热泪盈眶,纷纷记起自己曾经历过的苦难,当场不顾面子地卷起袖子大喊:“师弟冲啊!不要放弃!”
路人师兄雄浑的嗓音未落,其他师兄弟此起彼伏的声音也争相响起:“师弟冲啊!你可以的!”
其中夹杂着几声感同身受的哭诉:“师弟我懂你!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呜呜呜呜呜——”
秦之渡肩负着万千期待,假模假样地抹去额上不存在的淋漓大汗,咬紧牙关,踏上了第七百级寒玉梯。
这次没等他嚎一嗓子“炼气七层好难啊”,师兄弟们已经扯开嗓门替他咆哮,可惜助威声只响了几息的时间,姜琰缥缈如云的身影不知何时又飘回了山门处。
寒玉梯蜿蜒向上,直指着一剑山山门,姜琰便站在寒玉梯终结的地方,长身玉立,俯瞰四方。
秦之渡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果然看见沿路的师兄弟都在霎时间遁个没影,偌大的天地之间都只剩下姜琰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秦之渡沉默片刻,只能秉着自己事自己做的原则,干巴巴地张开嘴:“啊,炼气七层好难啊。”
姜琰:“……”
秦之渡正揣度着师尊的用意,却听姜琰的嗓音慢吞吞地从上边传来:“太轻松了是吗?”
秦之渡:“?”
什么,我叫得有这么没诚意吗?
宋当歌似乎和姜琰起了什么争执,不及秦之渡反应,身形便如一道白电一般俯冲而来。
莲白的袂花层叠盛开,不过须臾便停在秦之渡身前,拂袖间一道灵力从她指尖刺出,直袭秦之渡腰上的佩剑。
秦之渡正想拦她,剑却已被宋当歌的灵流刹那绞成废铁。
宋当歌抬眼打量,一双凤眸静若秋湖,片刻方道:“剑从哪来的?”
秦之渡一边暗想师妹出落得真是水灵,一边规规矩矩地回答:“王二铁子家打的。”
“你知道你爹的剑长什么模样?”
秦之渡想,知道,在他丹田揣着呢。
但嘴上依然乖乖说:“请您指教。”
宋当歌眼底的失落毫不掩藏,似乎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到谁的影子,但终于在把他还显青涩的眉眼都扫量个遍之后,轻声道:“……罢了。只是形貌肖似而已。”
姜琰这才负手从山巅处踏着寒玉梯逐级而下,瞥过宋当歌失魂落魄的神情,冷淡地奚落道:“信了?”
“——自爆元婴,他死得干干净净。”
他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全不像他素日风轻云淡的态度,仿佛是在十七年后才正式宣告销尘剑秦知渡的死亡。
似乎是在劝诫宋当歌,又似乎是在警告他自己。
宋当歌垂眼回身,向他匆匆行了一礼,道:“此子天赋异禀,根本无需寒玉梯。”
“倘若他不这样做戏,确实不……”
秦之渡没等他说完,连忙一脑门磕在寒玉梯上,震声道:“弟子明白!”
他登时连跨三级,一步三阶地窜过炼气八层,又飞身掠过炼气九层,抢在众人的惊呼之前停于一剑山山门处。
他伏在山巅,向姜琰遥遥一拜。
于是天与地相连的寒玉梯上,白衣的仙人停在梯间,玄衣少年纵然在他之上,跪拜的姿态却极尽虔诚。
姜琰的神情笼在日光不肯眷顾的阴影里,一时间晦暗不清。
只见他身形如烟,须臾从秦之渡身边擦过,四下遁藏的师兄弟们这才敢露出头来,惊叹十分,不吝溢美之词:“师弟好厉害啊!不愧是销尘剑的儿子!”
人群涌上前来,与有荣焉地把他拥在中央,欢呼声不绝于耳:“销尘剑再世也不过如此!”
他们也是第一次见到凡人能这样轻而易举地走完寒玉梯,以前年岁小,不曾亲眼见到销尘剑流芳百世的英姿,如今能够得见他儿子的天赋,想来销尘剑果然是名副其实、千载难逢的天才。
秦之渡只能假笑。
他从前最烦别人吹捧他时说他不愧是无一剑圣的徒弟,现今才知道,说他不愧是他自己的儿子也不舒坦。
幸好这场庆祝没有持续太久,宋当歌横眉冷眼地御剑凌空,后辈都在她淡漠的睥睨下收声闭嘴。
她眼底的失落已经收拾干净,只余满目冷清和漠然,余光扫至秦之渡时才稍稍缓和脸色,问:“你叫什么名字?”
秦之渡忐忑不安:“秦之渡。”
宋当歌一愣,一旁的齐嵊咳嗽一声,圆场道:“子犯父讳……你娘取的?”
秦知渡:“我自己取的。之乎者也的之。”
“……这。”齐嵊小心地打量片刻宋当歌的脸色,虚伪地叹了口气,“也是,大师兄唯一的儿子,掌教师兄也不舍得杀你吧。”
秦之渡默然片刻,正想着改日请姜琰给他赐个名,却听宋当歌开口:“既然叫了这么多年,以后也这么叫罢。掌教师兄没有反对,定有他的用意。”
“那我现在……”秦之渡松了口气,又不自觉搓搓手,“我现在怎么办?”
他话音未落,姜琰的身形再次出现在山门处,这次他的手里多了一盏魂灯。
宋当歌知趣地退后半步,姜琰把那魂灯顺手递给秦之渡。
齐嵊替他交代道:“小秦天资不凡,当然是入内门,就……拜在掌教师兄座下?择日举行拜师礼,喏,先同一剑山结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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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山的魂灯不同于其他宗门。
别家只需要弟子注入些许灵力,遥相呼应定个生死了事。一剑山却要弟子都分出一丝神魂交付魂灯,如此不仅可以知道魂灯主人的生死,还可以得知主人死于何地,甚至能在临死前传话回一剑山。
虽然比其他宗门来得繁琐,但也更适合这群剑修帮同门报仇。
秦之渡对原属于自己的那盏魂灯还耿耿于怀,虽说那时候他施了个伎俩让那盏魂灯就此长灭,借着一剑山对魂灯的信赖,让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他的去向,但失去那一丝神魂时的痛楚还是刻骨铭心,每每想起都觉得自己魄力了得。
可姜琰怎么这么急?
崭新的魂灯静静地凝望着他,姜琰的目光也定在他身上。
秦之渡心中悲叹,还是剥出一丝神魂交给魂灯,姜琰锁在他眉心的目光却忽地一凛,质问道:“你神魂不全?”
“……呃。”秦之渡觍着脸装傻,“我不知道啊。”
姜琰顿了顿,脸色堪称风雨欲来,但他终究没有追问,只是抬腕招回那盏魂灯。
齐嵊秉着知心师弟的操守,连忙上前揽过秦知渡的肩膀,主动为掌教师兄分忧:“……小秦啊,还看什么呢,走了走了。”
秦之渡被他猛地一拽险些没站稳,一边回头去看姜琰,一边问:“走哪?”
“你先去洗漱,等下你师尊会带你……”
“你带他去。”
齐嵊的步子停得猝不及防,结结巴巴问:“啊、啊?我?”
怎么回事,为人师表怎么连这事儿都推给外人?
姜琰提着魂灯,柔和温暖的灯光扑在他脸上,连带着那双原本美得太凌厉的眸子都仿佛泛起温润的光。
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重复道:“你带他去。”
“那师兄你……”
姜琰默了片刻,秦之渡没敢抬眼,但直觉姜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
像是憎恶,又像是怀念。
像在借他这张脸想着谁,又像从他身上看到了最憎恨的人。
最后落成失望的一瞬,他的目光就挪开了。
齐嵊看出姜琰不愿多说,连忙赔笑圆场,顺便拽着秦之渡走远几步:“好好,我知道了,这就去办。师兄放心,师兄一定是累了,师兄多休息!”
秦之渡被齐嵊越拽越远,他目力极好,却在霎时间看不见姜琰的神情,只能看见魂灯暖黄的光。
仿佛风中摇曳挣扎的一点生机,正等待着姜琰做出最后的决断。
掐灭了它,还是放它生长?
秦之渡心知肚明,同一个人不能和两盏魂灯结契,除非前一盏魂灯的神魂已经死得彻底。
当第二盏魂灯燃起熹微的光时,姜琰对一些事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也被掐灭了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