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几近枯萎的雪野,式微的雪、惨淡的绿,层层叠叠沉重的云,和天边姗姗来迟的艳阳。
白意秋靠在石上,经历了许久的挣扎,终于咳嗽两声,鼻翼翕动着说:“……你保证,不会外传。”
“我最虚伪啦,虚伪的人不骗女子。”秦之渡见了希望,连忙言笑晏晏地凑近过去,“喏,我洗耳恭听。”
白意秋斟酌许久,估计是确然信得过销尘剑的为人,过了会儿便哑声开口:“……昆仑镜。”
“昆仑镜?”秦之渡终于蹙眉,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
幻术……阵法……果然如此。
秦之渡压低了声线,问:“你以前是玄机阁的弟子?”
白意秋轻轻颔首,似乎在回忆什么极尽哀痛之事,合眼道:“我是……借昆仑镜,越过时空来到此世。前生,我犯了门规,连夜潜逃入凡,嫁给阮歆为妻。”
秦之渡万万没想到,此事竟然足够牵扯到昆仑镜这等神器,一时半会都来不及回神,只是讷讷道:“昆仑镜……当真可以穿越时空?”
“是。我听人说过,补天石是当真可以起死回生,指天剑也是当真可以彻底斩灭魔物。”
秦之渡良久不曾回神,忽然想起自己莫名其妙的重生,心里更是打怵。
那他是因何重生?是补天石?还是昆仑镜?
昆仑镜由琳琅君看管,如果琳琅君救他,那为何不救其他人,为何只有他一人重生?
可若是补天石……补天石失踪已久,下落不明,人都说它随着雪族消失在北边无休止的极昼之中了,又是谁能得到补天石,令他起死回生?
白意秋声色清冷,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但我和楼郎相爱了——阮歆很好,可他与我并非良配。”
“…所以你嫁给阮歆…不会是……”
白意秋微微颔首:“他救了我的性命,我自当以身相许。”
秦之渡:“……”阮歆还真是个捡神仙的好命格。
“但前世我碍于世俗,担心伤了阮歆的心。毕竟他对我虽无情爱,却素来相敬如宾。况且楼郎已有正妻,熙和坊的住户又不接受外人,我犹豫行事,不肯和阮歆直言,又不忍与楼郎断绝往来……直到我生辰那日,他携我外出赏景,于南郊五里,雪天之中,赠我一片梅林,乃他亲手所植。”
“……他身体抱恙,却每日外出,梅林成‘秋’字,我不能不动容。我非凡人,自幼不学女德,可阮歆用心良苦,待我专一,虽不涉及情爱,却给予我作为正妻该有的名分和尊重。”
“于是,我向楼郎提出断绝来往,他有正妻,我有夫郎,本就天理难容。”
“………”
白意秋瞑目,低声道:“而楼郎一时糊涂,竟派人趁阮歆外出,将他截杀于南郊。”
秦之渡倒吸了一口冷气,扶剑的手也微微发颤:“所以你重来一世?”
白意秋睁开眼,眸中带笑,却分明是这女子远超常人的孤绝。
“不错。我连夜逃回玄机阁,手刃十数名同门,趁他们不备,借昆仑镜重来一世。”
“不料虽然重来一世,却不能选择时间,我早已嫁给阮歆,只能暗下决意,及时与他和离。”
“……而后,我和阮歆上山时,发现了重伤濒死的你。”
“销尘剑的盛名,上修界无一不知,你当然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就够了。我知道这身伤对修者不算致命,阮歆足够把你救活,为了我离开后也能保障阮歆性命,我让阮歆救下你,在确定你和阮歆已成知交之后,我便与阮歆和离,嫁入楼家。这一次,即便是为妾,我也甘愿。”
秦之渡沉默许久,突然有些反感眼前的女人。
他以为的天赐挚友,到头来只是对方的一步棋。而阮歆前世因这女人而死,这女人重来一世,竟也没有想过提前根除了她的“楼郎”。
莫非风月之事,当真来得这么重要?
白意秋一掀眼睑,似乎看出他在不满,立时警告:“你不能杀我。”
“……放心。我还不至于这么言而无信。”
白意秋又说:“不过,销尘剑阁下,你不比我来得奇怪吗?”她说到这里,笑意莫名,“前世阮歆身边分明不该有你……我记得前世的事,你该在十七年前,屠了师门上下,再自爆而亡。随后一剑山也会从此没落,再无出头之日。”
秦之渡神情微变,只听见她冷笑说:“——我只是改了寥寥几人的命,可你,却是改了整个上修界的命哪。”
“……你还知道多少?”
白意秋眨眨眼,摇头道:“不知道了。”
秦之渡满腹狐疑,但见白意秋这会儿下一刻就要归西的模样,恐怕自己语气重点都能吓得她心肺俱裂,早入轮回。
况且他不能只这样处置了白意秋,还得带回去,给齐嵊和楼家一个交代。
罢了。
秦之渡转而问:“谁给你下的魔种?”
白意秋面色微变,飞快地说:“不可说。”
秦之渡忍了又忍:“那是谁让你来杀我?和下魔种的是同一个人?”
白意秋道:“阁下在上修界久负盛名,智勇双全,自己猜吧。”
秦之渡恨得牙痒,只能拔剑恐吓:“我可能会食言。”
“……”白意秋瞥了一眼那把寒光湛湛的销尘剑,总算收了点脸色,却还是摇头,“杀了我也不能说。此事到此为止是最好,销尘剑阁下牵扯太多,当心惹祸上身。”
秦之渡只好作罢,寻思着先带回去帮齐嵊交差,反正齐嵊的能力他也清楚,随时能拐了白意秋出来再审。
秦之渡掐了一记诀,一捆缚仙索登时现形,三下五除二地便把白意秋绑了个结实,秦之渡不忘叮嘱:“不许暴露我身份,我如今是销尘剑秦知渡的儿子,步霜剑姜琰的徒弟。”
白意秋觑他一眼,神色莫名,点头道:“……是有大能制服我于此地,阁下恰好捡漏,毕竟缚仙索也绝非寻常人能拿到的东西。”
“说得好。”
秦之渡正要带她走,却见白意秋回首望向那一大片惨淡的雪地,忽然说:“这一世,阮歆没有再种梅林。”
秦之渡冷笑一声:“谁会为前妻种梅林。他只当你是个死人罢了。”
“……他性命尚在,我同楼郎也曾欢愉。”白意秋噙笑垂首,轻声道,“如此,我便不再亏欠他了。”
秦之渡没有说话,只是打量着她的神情。
她不像在说谎,也不像自我安慰,她像是发自肺腑地认为这样的结局就是最好。
可惜秦之渡还没来得及拽着她奔行八百里,却听一声清越的剑吟,有人正往此处御剑而来。
他先前忙着布阵,又和白意秋谈心,自然没有这么多心思顾着眉川的动静,等他再漫不经心地放开神识,一颗心脏倏地揪紧了。
——那御剑赶来的白衣人,赫然便是他那不问世事的师尊!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
这假的吧?这哪能呢?这不行啊!
虽作此想,秦之渡的动作却比心思来得要快,白意秋一个不留神,便见眼前威名远扬的销尘剑突然藏好佩剑,身子一歪,一头栽在了地上。
白意秋:“???”
随后,她便明了了一切。
姜琰白衣胜雪,踏着寒光烁烁的步霜剑,只是须臾,已破空至此。
剑上尊者神情阴寒,眸中尽是肃杀,和她对上的那一眼,山倾潮起、风雪更剧。
白意秋面上平静无波,却被这一股大能的威压惊得心潮暗涌。
姜琰……姜琰。
她这一世生活在凡间,因此记忆里的一剑山还是前世那只有秦知渡能撑场面的一剑山——从不曾料想,一剑山还有如此角色,这样的压力,丝毫不亚于刚才秦知渡给她的感受。
好在这次她还算押对了宝,姜琰甫一下剑落地,秦之渡便很合时宜地轻嘤一声。
姜琰也被那一声夺去注意,先行扶起秦之渡刚摔进雪地,还热乎着的身体,又渡去些许灵力,把他半捞在怀,冷眼睨向白意秋:“魔种?”
“……”
白意秋不情不愿地点点头,诺诺道:“仙长。”
姜琰没等她说完,左手捞着秦之渡,右手猛然拔剑,白意秋瞳孔微缩,却听一声叫唤,原是秦之渡豁然转醒,嚷道:“——呀!”
姜琰顿了顿,剑也慢了些许:“醒了就站好。”
秦之渡自觉站好,滴着冷汗瞥一眼姜琰泛着寒光的剑尖:“师尊,这、这是干嘛呢?”
“除魔。”
秦之渡:“………”
除魔,呃,除魔。
这好像是他们的本职工作。
但是人家刚刚还交涉愉快,这就给人除了……是不是对魔有点不太诚信?
秦之渡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眸底尽是濡慕,字正腔圆地道:“师尊大义,弟子佩服!”
姜琰问:“是你制服了她?”
“弟子也希望如此,但……大概、也许,”秦之渡又眨眼,“谁会相信呢?——其实是一位前辈忽然而至,一手花剑唰唰唰唰,弟子是蹭了前辈的光呀。”
姜琰颔首:“那你怎么晕的?”
秦之渡狡辩道:“冻晕了。”
姜琰再度望向白意秋,白意秋脸色发白,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秦之渡挤眉弄眼的神色,又瞥一眼姜琰。
这两位的修为都比她要高,但秦之渡能在姜琰面前扮猪吃虎,显然修为比姜琰更高不少……
白意秋微微点首,逼着自己忽视姜琰那把杀气四溢的步霜剑,轻声道:“是位素衣仙长,剑法了得。”
秦之渡如释重负,乖顺地偎着姜琰,抱怨道:“师尊,这里好冷哦,把她带回去审嘛,弟子手脚都僵了。”
“活该。”姜琰长眉微蹙,见他毫发无损才稍微放心,收剑回鞘,嘴上却还是咄咄逼人,“为何不随你师叔行动?”
秦之渡泣涕涟涟:“弟子不敢说。”
步霜剑弹出半寸:“说。”
秦之渡佯装惊惧,实则还在借那半寸雪亮的剑身打量自己的神情够不够可怜无辜:“他、他不靠谱嘛……弟子想和师尊一起。”
姜琰忍了忍,反思片刻,也觉得齐嵊这一遭的表现的确不尽如人意。
也罢。
他抬手,指尖燃起一簇明艳的火,又将自己穿着的大氅披在秦之渡身上,秦之渡依偎得更近,软声嘀咕:“师尊真好,师尊是为了找我才来的吧?”
姜琰冷哼,答非所问:“娇气。”
秦之渡嬉笑道:“可不是嘛,人家就是小娇娇。”
秦娇娇,好清秀的大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0章 朱门疑梦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