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渡得了姜琰的承诺,抄门规也抄得兴致盎然,全神贯注,连莫衔梅敲门都不曾发觉。
莫衔梅隔着一扇房门,半晌不得回应,开口问:“之渡,你在吗?”
秦之渡这才回过神,起身小跑过去开门,赔笑道:“我在,怎么了?”
莫衔梅悄然松了口气,温声解释:“掌教令我引你前去开山楼,说是琳琅君来访,你需要回房间稍作整理吗?”
“啊,不……”秦之渡把“琳琅君”三字默念一遍,脸色骤白,僵硬地改口道,“需、需要,衔梅可以等我一刻钟吗?”
莫衔梅浑然不觉,点头称好:“无碍,但掌教在等,你且快去快回。”
秦之渡疾走在平海楼中,飞快闪回自己房间,关门的刹那,发出一阵无声的哀嚎,什么快去快回,他恨不得一去不回才好。
他原本就是倚仗一剑山中除了闭生死关的那位,再没有修为高过他的前辈,才敢这么装着凡人招摇行事。
可这琳琅君何许人也?
五大宗之一,玄机阁的阁主,和无一剑圣齐名同辈的祖宗,修为深不可测,且专修卜算天机,还和他交往颇多,对秦知渡知根知底。
用琳琅君的话说,小时候抱过他不知道多少次,他亲师尊都不见得有这么称职。
秦之渡掩面欲泣,却发现抄久了门规,眼睛干涩,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这已不是易容缩骨能躲避的厄运,彼时琳琅君稍微一探就能发觉他修为已至化神境,恐怕直接把他按成魔物那边的间谍,而他只能百口莫辩。
更何况,琳琅君于他,是恩深似海无以为报的前辈,是一剑山大厦将倾时唯一的援手,是他师尊的挚友,是他小师叔的亲生妹妹。
于情于理,秦之渡都不敢在她面前上蹿下跳卖弄伎俩,但他诈死之事牵连太广,在前世内奸彻底查出之前,一丁点暴露的风险他都不想承担。
除了姜琰,他实在不敢相信任何人。
秦之渡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下定决心,盘膝坐好,召出丹田中温养多年的销尘剑。
“老东西,帮帮忙。这天上地下,数你最会骗人了。”
销尘剑猛然拄了一下地,活像个老者在拿它当作拐杖:“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别逼本座抽你。”
-
莫衔梅再度敲了敲他的房门,温言道:“之渡,一刻钟已经过了。”
“……”秦之渡的声音听上去很哑,但勉强可以听清,“马上就好。”
莫衔梅总算起了一点疑心,但他生来性格温吞,又对秦之渡几乎是推心置腹的信任,第一反应也只是担心:“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没事。”秦之渡喘了口气,扬声说,“立刻就好。”
而他眼前沉浮不休的销尘剑轻盈地打了个转,一声漫不经心的调笑从剑身上发出:“小秦子,这点痛都忍不了?”
秦之渡恶狠狠地瞪着它,又像是通过它在瞪什么人,低声道:“还不赖你吃了我那一丝神魂,我现在对疼啊痛的敏感得很。”
销尘剑不理他,继续问:“你还不和你师弟坦白身份?”
“时机未到。”
销尘剑幸灾乐祸道:“你不是活腻了吗?快让他给你个痛快,省得来烦本座——对了,小秦子,这是第二个愿望,你可还剩一个了。”
秦之渡闭上眼,心中默道眼不见心不烦,嘴上也不再客气,烦躁道:“你回去吧。”
销尘剑停顿半晌,忽然发出一声轻叹:“不过小秦子,本座也有十七年不曾见你了。”
秦之渡:“……”他还是头一次听见这老不死的这副口吻,一时间也不自觉软下语气,哄说,“你安安分分呆着,等姜琰管我松点我就去找你。”
销尘剑似乎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随后不声不响,周身一震,仿佛被抽离了什么东西,重新变得温顺乖巧。
秦之渡抬手一招,便规规矩矩地窜回他丹田蹲着了。
秦之渡迟疑片刻,拍拍丹田处,轻声道:“谢了。”随后站起身来,擦净脸上的薄汗,拉开房门。
-
莫衔梅终于等来开门的声响,再抬头时,秦之渡换了一身玄黑的劲装,马尾高束,笑容格外夺目。
“久等了。”
他们匆匆赶至开山楼时,已是日薄西山。秦之渡踏进大堂的刹那,周遭寂静,针落可闻,众人注视下,他只觉得浑身发寒。
端坐上位的姜琰神情阴郁,果然风雨欲来。
秦之渡老老实实地缩着脖子,闭着眼睛等训,却听一声如释重负的轻笑,姜琰身旁风韵未老的女子柳眉杏目,温柔可亲,见了他更是笑得开怀。
那便是玄机阁阁主,琳琅君,任相思。
任相思的脸上不见怒色,反而兴致盎然:“哎呀,这就是知渡的孩子?果然和他爹一样,长得真是俊。”
秦之渡抽了抽鼻子,逼迫自己忽略对方一身的酒气,垂首道:“……晚辈来迟,请师尊、琳琅君责罚。”
姜琰哼笑一声,问:“又睡着了?”
“……”秦之渡低声下气,“怕给师尊丢人,换衣服去了。”
姜琰薄唇轻启,冷淡道:“的确丢人。”
任相思却看不出他俩诡异的气氛,冲着秦之渡招招手:“过来,让本座瞧瞧,听说你和你爹一个名字……诶,这脸蛋还真是和知渡那孩子一模一样呢!——但这体质怎么还是凡人?琰儿至少该教人家引气入体呀。”
体质还是凡人。
秦之渡如释重负,老东西不愧为半神之名,有他出手,果然事半功倍。
但他唯恐姜琰当真负起责任,立马替姜琰开脱:“师尊操劳门中事务,不必为我挂心。”
“操劳什么啊?不都是齐崽在操心?”任相思毫不见外地点了点姜琰的肩膀,笑得花枝乱颤,“他能忙什么,忙着练剑罢了,就那么丁点儿的空余都拿去想师兄,分点心思给徒弟有什么不好?”
姜琰脸色阴沉,打断道:“前辈,您这次是否要和任师叔见一面?”
任相思声线骤高:“见他——?!”接着忙不迭地摆手,愤愤不平,“不见,死都不见!让他尽管闭他的生死关吧,闭个一万年,老娘飞升了也会记得回来给他的坟头添砖加瓦!”
姜琰:“……”
秦之渡早就习惯了任相思醉酒时的情态,因而不曾动容。
这位祖宗清醒时倒也能端得一派仙风道骨,据说她年轻时就是明艳无双、天赋过人,无数年轻修者都对任相思趋之若鹜,而今即便徐娘半老,也是风韵不改。
况且她和一剑山如今辈分修为俱是最高的那位师叔祖乃是亲生兄妹,虽然秦之渡自懂事起就没见过这对兄妹好好相处,但这并不妨碍外人眼里的琳琅君和流宵剑感情甚密,齐头并进。
可这位酒量不行,酒品更差,喝过酒便装也懒得装,平日只给她哥哥找难堪,醉酒后就四处找人消遣,惯爱玩些不入流的伎俩。
偏偏她又是当世阵修第一人,精通卜测、执掌玄机阁、看护神器昆仑镜,可谓是如今的上修界中最不好惹的祖宗之一。
与此同时,她也对一剑山的大家多有提携。在无一剑圣失踪后,掌教事务都是她手把手教给秦知渡他们。
姜琰也知道这些恩情,因而只是黑着脸沉默,好歹没有口出恶言。
任相思侧过头来,重新打量姜琰,笑问:“琰儿,近日还做噩梦吗?”
秦之渡下意识竖起耳朵,心里打鼓,姜琰什么时候又得了爱做噩梦的毛病,难怪脾气越来越臭,原来是睡眠不好。
——不对啊,姜琰什么时候睡过觉,这位一天十二个时辰全在修炼,怎么可能花时间睡觉?
果然,姜琰下一刻便无可奈何地应道:“前辈,那不叫噩梦。”
任相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心魔。”
“……”姜琰忍了半天,语气还算平和,“晚辈早已习惯了。”
任相思不满地摆摆手:“这好事倒是可以习惯,多吃饭、多练剑、多修行……多成亲也不错,但心魔有什么好习惯的,要根除、要根除啊。”
姜琰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但众人都看不出他的真心。
而秦之渡愣愣地听了半天,不敢插言,心里却是掀起万丈惊涛。
他记忆中的姜琰绝对是最不可能出现心魔的人——姜琰素来道心坚定、神智清明,前世那样危难之际都能及时做出取舍,又怎么可能在出窍境还困于心魔?
任相思又像突然注意到秦之渡一般,热情道:“小之渡是不是还不知道什么是心魔?”
秦之渡动作一滞,僵硬地点点头:“还请前辈不吝赐教。”
“好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任相思眉眼弯弯,望向他的眼眸还是一片惺忪醉意,说的话却条理分明,“修行之人还未飞升,自然不配成神,所以这尘缘未断,就还会有喜欢的、厌恶的、渴望的、畏惧的。而等这执念太过深重时,就会形成心魔啦。心魔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懂事点的还只是突破境界时蹦出来烦你,不懂事的,就和你师尊的心魔一般,日日夜夜都吵着你……哎呀,不过琰儿是自己太心软啦,连幻象里的心魔都不舍得斩杀,要本座说,这心魔杀也杀不干净,还不晓得痛,谁知道你师尊是哪来的大善心呢!”
姜琰听不下去,打断她还想多说的架势:“前辈,别再说了。”
任相思红唇一撅,不满道:“这是在授课呢,不许打岔。”
秦之渡私心也还想多听几句,但他只看姜琰这会儿的神色,毫不怀疑步霜剑已经在姜琰丹田里仰卧起坐。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秦之渡乖乖地让到一边,默数着时间等待姜琰发飙。
但姜琰好歹没有失态。
……竟然没有失态。
姜琰最终也只是沉着脸色吩咐门生给琳琅君收拾客房,而任相思迷迷糊糊地骂着她亲哥的俗名,一边烂醉如泥地念叨着“任平生睡过的山头,老娘才不屑”,一边任由几个玄机阁的门生连拖带拽地领她去客房歇息。
姜琰又令人去后厨煮醒酒汤,去召山上最最左右逢源的齐嵊亲自伺候琳琅君,去请一剑山名声远扬的刑罚如意棍。
秦之渡忽觉不对,颤颤巍巍地凑上前,小声问:“师尊,请如意棍干嘛?”
姜琰冷笑:“一天之内迟到两次,你以为请来给你表演杂耍?”
秦之渡默然。
等姜琰亲自执着如意棍,大庭广众之下扒开他的裤子,仿佛雨落一般揍在他屁股上,秦之渡终于明白齐嵊为什么会对他昔日的形象产生这么多扭曲的印象。
归根结底,竟然是把姜琰犯下的种种行径丢给一个已故之人,以图洗白姜琰,衬得他并非一剑山第一个丧心病狂之徒。
干。
被师弟扒裤子揍屁股的大师兄,恐怕千万年来四海八荒也只出了他秦知渡一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深恩不负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