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秦之渡闭了会儿眼睛,良久,颤着声道,“我娘不是普通人。”
姜琰眼神未动,等着他的下文。
“我娘是江湖人士,爹他……很多年前就认识娘了,所以有教过娘一些……一剑山的剑招。”
秦之渡感觉一字一句都是带着淋漓的鲜血在往外逼。
他舌尖狠狠地抵着牙齿,把这些字艰难地推出去,去圆一个又一个的谎,“然后娘……教了我。”
姜琰神情冷淡,显然是不信:“他不会外传本门剑法。”
秦之渡硬着头皮辩解:“可那是我娘。他……他爱她不是吗?”
姜琰沉默了。
他们都没见过秦知渡独独只爱那一个人时的模样,姜琰也没见过。
秦知渡总是笑着,所有人都爱他,他也爱着所有人。
也许那个秦知渡真的曾在十多年前不要命地爱过一个女人,不然怎么会情难自禁,甚至让她留下了自己的血脉?
姜琰抬了抬手,其他弟子面面相觑,连忙识相地排队离开校场,留给他俩一方安静。
姜琰定了定神,问:“你娘叫什么名字?”
秦之渡心思飞转,张口就来:“姜……江。”
姜琰蹙眉:“姜姜?”
秦之渡连忙摇头:“不是,我娘姓江,叫……江晏如。江水的江,是个不出名的剑客。”
姜琰点点头,语气依然很差,但神色总算缓和了一点,只是说:“不出名的剑客,却能学会二十四剑,不错。”
“……呃,或许是爹教得好。”秦之渡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生怕再露出马脚给姜琰逮住。
但姜琰却像被他这一句引起什么情绪,神色晦暗,长久地沉默了一阵,才开口说。
“他确实教得好。”
毕竟他就是被秦知渡一招一式教大的。
“……江晏如。”姜琰品了品,似乎是觉得有些耳熟。
秦之渡的一颗心脏又一次蹦到了嗓子眼,瞎诌时没太走心,要不是他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地补了个“如”,又特意说明是江水的江,这活脱脱的就是个女版姜琰。
但姜琰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在心里沉默地勾勒着“江晏如”可能会有的模样。能被秦知渡这样奋不顾身地喜爱,直到死都没被一剑山发现,必定也是个惊才绝艳的女子。
姜琰沉默了许久,忽而淡淡地一点头,道:“走罢。”
“……去哪?”
姜琰轻飘飘地睨他一眼,似乎在笑:“去抄门规。”
秦之渡:“……”但他毕竟修行颇深,下一刻便反应过来,觍着脸拍马屁,“师尊,你笑起来真好看。”
姜琰果然没理他,转身走在了他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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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海楼不远不近,御剑也好,步行也好,都不算吃力。
秦之渡见自家师尊无意捎自己一程,而他自己那把销尘剑又不得不在丹田装死,索性也就缀在姜琰身后,亦步亦趋地回去平海楼。
姜琰一路沉默不语,神情沉静,但秦之渡总是做贼心虚地感觉他周身气息都不太稳,像在竭力安抚着什么暴动的暗流。
直到走回平海楼,姜琰身形不动,霜雪皑皑的森寒已被关在厚重的大门之外。
秦之渡识相地低垂着头,拼命压住呼吸声,但还是因为此处过于空旷寂静,他和姜琰的呼吸就像缠在一起的乱麻,不约而同地粉饰轻盈。
姜琰没有停下,而是领着他走进书房。
秦之渡对这里并不陌生,无一剑圣还在时,最喜欢罚他来书房给自己泡茶。周围的陈设还是一如往年,和前世也几无不同,好像岁月都还止步在无一剑圣坐镇一剑山时的光景,他还是天之骄子的大师兄,姜琰也还是他悄悄藏在心里偏爱的二师弟。
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姜琰开口了:“你娘对他……是怎样想的?”
秦之渡早就猜到姜琰还有话要问,绞尽脑汁地整理半天措辞,最后也只能小小声道:“喜爱吧。”
“……她恨他吗?”
秦之渡一愣,心道扛起一剑门辛苦受累的是你姜琰,又不是秦知渡相好,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生的江晏如能恨个什么劲儿?
但他只是低着头,思索良久:“恨吧。我爹他……辜负了很多人。”
“嗯。”姜琰回转过身,指了指书房里身为长寿的案几,案上规整地摆放着笔墨纸砚,同时搁着三本各有半指宽的小薄册子,“抄罢。”
秦之渡一见着文房四宝就觉得头晕,如果没猜错,这案几的背面还残存着他小时候悄悄拿小刀刻上去的“不想抄书”。
但他哪敢跟姜琰掰扯,只能满脸堆笑地坐下,又低下眼,像随口一提般问:“师尊也恨我爹吧?”
姜琰弯下腰,手指点着其中一本册子封面上潦草的“礼”字,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这里边会有早晚课的时间,再犯一次绝不轻饶。”
“是……”秦之渡顺从地拈起笔,却贼心不死地接着追问,“师尊做掌教会不会很累?我听说爹他本来是大师兄,他是不是就是懒得做掌教啊。”
姜琰依然沉默不语,直起身子,毫不留恋地转身往房外走。
秦之渡偷偷觑着他的背影,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儿,只能暂时按住那份汹涌的酸楚,强迫自己把精力集中到手里的毫笔上来。
秦之渡向来是很识眼色的人,眼瞧着姜琰神情凝重,也乖乖地不再多问,低着头安分守己地抄写门规,直到姜琰步至门口,像是突然记起什么,回眸道:“无故不得擅入为师寝房。”
秦之渡连忙点头:“弟子明白。”
姜琰不再多说,似乎对他十分放心,秦之渡却像忽然回过神来,觍着脸冲他笑:“那师尊午膳想吃什么?”
“……为师辟谷多年。”
“师尊能吃辣吗?我娘说我爹喜爱吃辣。”秦之渡睁眼说瞎话,神情却是无比的虔诚又怀念,“辣子鸡丁可以吗?我爹应该很喜欢这道菜,我娘经常做……师尊也喜欢吧?”
纵是时隔十七载,秦之渡也始终对姜琰的喜好记忆犹新。
但他不敢保证,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一剑山掌教,是不是还和当年那个小少年一样钟情一道廉价又普通的家常菜。
从前他和姜琰一起吃辣子鸡丁时总是分工明确,他吃鸡丁,姜琰就吃辣子,被无一剑圣抓到时还惨遭了一顿劈头盖脸的痛骂,谴责他为人师兄却不给师弟吃鸡。
秦知渡为此难过了整整一刻钟,因为除了他亲眼所见,其余人的确都不愿意相信,这世界上会有人只吃辣子,不爱吃肉。
十多岁的二师弟神情淡漠,言辞却很正直:“鸡骨头难剔。”
于是秦知渡就陪他吃了两辈子的辣子鸡丁,养成了一条灵活远超众人的舌头,在剔鸡骨头时尤为顺利。
姜琰果然被他说得一怔,良久问:“他喜欢?”
秦之渡心中腹诽喜欢个屁,脸上却是一派惯有的真诚:“娘是这么说的。”
“……”姜琰一向坚定的心性似乎出现了十年一见的动摇,至少秦之渡自信自己已经从他眼睛里窥见了几分踌躇。
秦之渡连忙乘胜追击:“师尊试试吧?弟子很会做饭的。娘亲过世以后就没人和我一起吃饭了,师尊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姜琰似乎被他说动了,眼中的犹豫更加明显,秦之渡更是睁大了眼睛,无辜又专注地凝望着他,其中款款深情,只恨不能生生把眼睛剜出来,刻上“求您了”奉给姜琰。
姜琰沉默半晌,终于望向屏息以待惴惴不安的秦之渡,道:“……好。”
“弟子明白!”
秦之渡一跃而起,语气轻快得像个真正的少年,笑弯了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
他已经很多年没感到这样知足的快乐了,十七年来,姜琰连同整座一剑山,一直是他悄悄封在心底的、不敢轻忽分毫的秘密。
因为那可能存在于他身体里的魔种,秦之渡只能拼命隐藏自己和姜琰、和一剑山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做好了即便是上修界崩于一旦时,他也要平静如寻常凡子,举步稳健地从一剑山的残骸边路过的打算。
可他此刻不能不正视,他依然如十七年前、如前世一般,真切地、诚恳地渴望着能够和曾经的一切更亲近寸许。
即使姜琰只是在清高孤傲之余,从眼底不慎泻出一丁点儿的柔软——这都足够秦之渡执剑再战,披荆斩棘、孤注一掷。
只要他别恨他。
一点点心软也好,只要姜琰还肯为他动容。
姜琰彻底退出书房,紧紧地合上了门。
都好的、都可以的。
他一直都不怕死,重活一世也不怕死,他只怕失去这个家。
秦知渡也好,秦之渡也好,什么身份都好,灰飞烟灭也好。
只要能再看到曾经的家人就够了,他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