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府茶馆坐落东城,紧邻商务中心,像个漏斗,在高楼大厦环绕中骤然凹下去一块儿,铲出一片古色古香的飞檐青瓦、亭台楼阁,给这寸土寸金的地界儿注入一缕慢悠悠的清风。
夏季竹林掩映,微风习习,拂开翠绿细长的枝条,顺着青石板路蜿蜒至二进院,踏入月亮门,偌大的湖泊如同沉静的碧玉塞进眼帘,日头正远,光线像洒下的一把鱼食,在粼粼波光中沉浮翻滚,待走近了,几十只肥硕的锦鲤朝着闪闪金光争先恐后欢实畅游,点红了碧绿的湖水;湖边水榭岸上,几只橘猫懒洋洋地翻着肚皮打哈欠晒太阳,悠哉游哉。
昨晚关忻拨下连霄的电话,盼着通,又盼着空号,如劲风中的杂草,摇摆不定。
还是接通了。那一刻关忻感到心脏高高抛起,然后落入深渊。
他们约在了郡王府茶馆——连霄提的地点——关忻本以为他会约在更隐秘的会所,没想到是个人尽皆知的所在,不知道安的什么居心。像是听到了他的腹诽,连霄补充说明天在郡王府有商务拍摄。
关忻走进水榭,两只三花猫崽从草丛里窜出来,绕着他的腿扑挠打转,关忻怕踩到它们,抱起来送去湖边的美人靠上,一转头看见连霄抱着双臂,和煦的阳光下玉树临风,笑盈盈地看着他。
关忻微微眯眼,少年的连霄永远和阳光联系在一起,令他心动,此刻连霄更加俊美,他却感到畏缩。
输人不输阵,关忻强打精神,不知该作怎样的回应,干脆面无表情:“时间有限,我下午还要去病房。”
连霄转身,引着他进入依偎山峦的抱厦,笑意不减:“我以为是你有话跟我讲。”
关忻哽住,沉默不语。
午餐时间,大家都凑在一起吃组饭,路上没遇上几个人。绕过走廊上堆放的凌乱器材,连霄带他进了自己的化妆室,是茶馆的一个包厢临时改的。
连霄关上门,举起桌面上巨大的保温壶,朝关忻晃晃:“咖啡?”
“不用了,我不喝咖啡。”
“这可不是你啊,你以前没咖啡都睡不着觉。”
室内的灯光下,看得出凌霄淡妆的痕迹,还有被发胶控制的发丝,像明晃晃的面具。关忻不耐地撇开眼:“如果你想找十六岁的我,就去睡觉吧。”
连霄哈哈大笑,望向关忻的目光温柔缱绻,充满怀念,走近了,抬手接近关忻的额角,未待触碰,关忻已经错身走开。
手指悬空,连霄耸耸肩,宽宏地落回身侧,转头对关忻说:“我就是想看看那道伤。”
那是凌柏得知自己的独子是同性恋时暴跳如雷,抄起烟灰缸砸的。
“连霄,十六年前的事儿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关忻说,“我想问你,逼着我出席《重聚》,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连霄眼角眉梢勾到了天上去,坐到沙发上,双手一摊,清白无辜:“去不去是你和节目组商量,怎么会是我逼你?”
“难不成是节目组的人以讹传讹?说我不去,你也不去。”
连霄好整以暇地一笑:“他们误会了,我只是觉得,一档怀旧节目,连两个主演都凑不齐,我一个人独木难支,不如算了,给粉丝们留点念想。”
“……连霄,我会去。”
连霄立刻说:“那我也去。”
“你要想好,我们两个一起出现,以前的……交情又会被翻出来,你不是一个需要炒作的新人了,那些事即便你是受害者,也不光彩,对你没好处。”
“我从未觉得自己是受害者。”连霄凝视关忻的眼里水光潋滟,一往情深,“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那是团队的决定,我签了合同的,无权干涉,而且……我当时的确生气,又心疼,那个香蕉人那样诋毁你——”
“心疼我,不惜拿我当垫脚石?”关忻讽刺,在连霄开口前又说,“少拐弯抹角了,突然在医院高调露面,又逼着我上节目,你究竟想干什么!”
“……好,我承认,我有私心,”连霄扼腕片刻,以仰视的角度,真挚地,“月明,我要追你,就别怪我用手段——你那个小男朋友,我要让他知难而退。”
关忻张了张口,愤怒、酸涩、屈辱、担忧……一拥而上;连霄仍在说:“跟我们搅在一起,他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的平静,我听说他家,尤其是他父亲,是个很传统的人,如果儿子出柜,会发生什么,别人不清楚,月明你还不清楚吗?”
“你调查他?!”
关忻难以置信,就连他也是在游云开的只言片语中窥得他家的面目,可是连霄,这才短短几天,就比他还了解游云开的家庭状况!
连霄叹了口气,双腿交叠,疲倦地倚靠沙发背,敲着拧紧的眉心,语重心长:“月明,我是为你好,他太年轻了,想想我们年轻的时候,冲动幼稚,三分钟热度……你或许是他的第一个男人,但绝不可能是最后一个,我不想再让你受伤了。”
关忻气得手抖,用尽理智克制往他完美的脸上挥拳头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无耻……”
“随你怎么说,这次我绝不能再放开你的手。”
“连霄,你总能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事关游云开,一个与他过往无关的清白人,关忻没法冷静;胳膊拧不过大腿,就算他舍去一身剐,将连霄的性向宣扬的人尽皆知,但连霄的工作重心在国外,根本不会受到影响——他根本斗不过风头正劲的连霄。
连霄起身,作势去拉他的手:“月明……”
“去你的凌月明,我他妈是关忻!”
关忻一把将他甩开,连霄看了看空荡荡的手掌,嘴角颤抖两下,语调泛起一丝涟漪:“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为的就是能站在你身边不给你丢脸,也无所谓会不会被封杀……我做的这一切难道你真的不明白?”
“我只知道你一声不吭就走了。”
“我以为你懂……”连霄声音低沉,“你应该懂……”
无论什么理由,离去是既定事实,没谁能留在原地等待一个回头,然后可以假装中间的断层不复存在。
“现在我懂了,但那个时候,我只想你陪陪我,”关忻说,“现在的我不期待有谁能留下,这是你教会我的。”
“不期待……所以你甘心把生命浪费在那个一无是处的小孩儿身上?”
“连霄,我喜欢的人不用很好,他不用很好,是他就行,到了收场那天,我也是有尊严的。”
这些关忻本不想说,但他听不得连霄对游云开的污蔑,游云开像个黑洞,一旦被他的引力捕获,就忍不住全心投入;这也是关忻第一次公然承认自己动心,但他能控制住不让游云开发现这个秘密,诚如连霄所说,游云开不能出柜,关忻也不可能让他跟父母决裂。
喜欢一个人,就是忍不住为他考量,以他为先,自己退居第二,甘之如饴。可是当初,他不是这么对连霄的,那时他执拗地要连霄配合自己。
错的时间,遇到的人再对也是错。
连霄还要说什么,化妆间的门敲响了,转了话锋:“进来。”
门开,进来的少年高挑纤细,关忻184的身高,也要微微仰起脖子才能看清少年的脸:面部皮肉薄亮清透,紧紧贴附头骨,骨相极其优美,脖腔修长,体态轻盈,像只骄傲的天鹅。
“霄哥。”
天鹅叫了一声,锵金鸣玉,如听仙乐,转眸在关忻脸上、身上转了一圈,眼波流转间颇有些醍醐灌顶的意味,关忻直觉不太舒服,遂没作声。
连霄似乎跟他挺熟,又是那副温柔和煦:“这么早就走啦?”
天鹅微一点头,矜持得过分:“下午见个……‘朋友’,晚上还要赶飞机。”
‘朋友’的咬字加了重音,气氛有些古怪,关忻冷眼看他俩人寒暄几句,百无聊赖。送走了天鹅,连霄也想不起刚刚要说什么,随意应付一句:“这是今天拍摄的搭档,一个模特。”
关忻对他的工作生活不感兴趣,给今日做个总结:“节目我上,你也别为难节目组了,”连霄嘴角一弯,又被关忻的下一句扯平,“另外,我就是跟游云开分了,也不可能跟你再续前缘,”又觉可笑,“我和你哪来的什么前缘?”
连霄气息明显粗重,却没反驳,关忻转身就走,留他在宽阔空寂的化妆间品尝得失。
………………………………
坐回车里,关忻系上安全带,然后把脸埋进了方向盘。
连霄的归来如同一张大网,四面八方地笼罩他,弥漫无尽的苦涩与无奈。
既然已经走了,又何必再回来,扰乱他的生活?他渴望平静的、崭新的、与过去毫不相关的未来,这样,他或许无法平淡的厌恶自己,至少可以平淡的排斥世界。
可连霄的字字句句,都在责怪他“不懂”他。
不懂什么?当初刻不容缓转身离去的是他,自己有什么义务为他找理由?到头来又成了自己的错?
还有游云开,他必须跟他提前解除合同。
眼眶微微湿润,关忻抬起脸,睁大了眼眶,夏日燥热,湿意转瞬即干。翻出手机看了看,午休就要结束,他得赶快赶回医院。
——没有任何微信。
昨天他联系完连霄,上楼时还编了应付游云开的说辞,没想到进门看到游云开窝在沙发里抱个手机,瞪着天花板发愣,听到开门的动静一激灵,懒洋洋地没动弹,更没上演关忻自作多情的那些脑补。
关忻松了口气,心中不免泛起一点点失落,但很快摆正了心态,漫不经心地说:“明天中午我有事,你不用送饭了。”
游云开点点头:“我、我明天下午出去一趟,可能要晚上八、九点回来,晚饭别等我了。”
“好。”关忻抿了抿嘴唇,“用接你吗?”
游云开一惊:“不用,我打车就行。”
关忻没再多话。
——车里,关忻收起手机,朝医院驶去。
幸好没有多话,关忻心说,不然昨天刚嘘寒问暖,今晚就要解除合同,这不有病吗。
晚上下班,路过蛋糕店,他想了想,停车买了一块草莓蛋糕,然后又在家楼下的便利店买了几罐游云开常喝的饮料。
他不应该买这么多的,明天游云开就走了,回学校去,他们不必再见面,冰箱里剩的饮料根本没人喝,浪费。
他的脑子循环着“浪费”,手却在这些日子里形成了惯性。他们一起逛过便利店,除了特定的饮料,游云开还喜欢吃薯片。
不知不觉,游云开的生活习惯已经融入了关忻的日常,就算是扎进肉里的刺,拔出去也得再痛一次。
那张单人床才刚买。
柜子上的树懒闪电,看久了也蛮可爱的。
游云开的浴巾是蓝色的,上面有小熊图案;喝水的杯子是哈利波特的活点地图周边;可能是猫毛过敏,吸不了猫但又疯狂喜爱的关系,他睡觉的抱枕是只投降猫。
关忻雪洞似的家给他提供了画布,五彩缤纷点缀其上,生动鲜活,热气腾腾。
他想留住的,从来留不住。
所幸,他不期待有谁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