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姐夫”一出口,殿内顿时一静。博王后和博夫人同时看向博彤,高昌王也静静看着博彤,见她虽然带笑,脸上更多是一种敬慕,才向博王后道:“数年不见,没想到你的妹妹长这么大了。”
他也记得博彤当年入宫送嫁之事。
“是啊,今日见了她,才恍然发觉时间过得真快。记得以前还是小小一个,眨眼就长这么大。”博王后笑容温婉。
“这实属正常,”博夫人接口笑道,“看别人的孩子都长得快,只有看自家的孩子才觉得长得慢。”
这话说得极是。高昌王想起日日与自己调皮的两个孩子,尤其是小小一团的小公主,不由会心微笑起来。
午饭高昌王在前殿用过了,他牵着博王后坐下,又让博夫人和博彤一起坐。宫人上来换了新茶,高昌王略问了问博夫人此番回家省亲的情形,博夫人轻快而简便的说了说。
坐了一时,见高昌王脸上似有倦色,博夫人于是起身告辞。高昌王没有挽留,吩咐人好好送出去,于是博彤跟在姑姑身后,慢慢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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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和博彤走后,博王后轻声问高昌王可要午休。高昌王确实略感疲惫,他闭目一时,终于从椅子上挣着站了起来,牵着博王后的走,向后面寝殿走去。
博王后任丈夫牵着,轻声为刚刚博彤的失言解释:“她还是小孩心性,性子天真,今天又是第一次入宫,第一次拜见您,难免激动口误,还请大王不要怪罪。”
后殿两侧墙上有嵌着花纹的气窗,阳光穿过这些气窗,投下一缕一缕浮动的光,夫妻二人穿行在这些交替的浮光中,如午后迷离的梦境。在这迷离中,高昌王拍了拍博王后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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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彤默默跟在姑姑身后,退了出来。在大王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默不作声地打量自己的时候,博彤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她心里有一种尴尬,这尴尬一时无法消散,心里总像有一个人,手势激烈,双唇上下无声开阖,也不知到底是向谁辩解。
她心里屏着一口气,从见到大王开始就一直没有舒展。眼见走出大殿,又走下台阶,这口气终于艰难吐了出来,然而还没来得及轻松,忽然就心有所感,她霎时回头向左后方看去。
高盛宫的白玉栏杆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此时正盯着她。
这是博彤第二次见到他。第一次是在城门外,遍地银甲反射着阳光,光辉灿烂,那时她看不清楚他的相貌。这次二人距离相比上次近了很多,但午后阳光猛烈,白玉护栏耀眼刺目,高大宽阔的宫墙如一面巨大的屏障,暗沉而宽阔,仿佛庾昭明此时神态的显化:
居高临下,淡漠无声。
当年那个在空荡荡的东宫里红眼哭泣的少年,长成了一个高大而瘦削的青年。
因为庾昭明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博彤于是也没有转头避开,她就这么一路对视一路向前走,直到转一个弯,宫墙遮断了视线,才转回头来。
宫门外,姑侄二人登上了早已等候的马车。在马车的晃动中,博彤回想着庾昭明的身影,不好亲近。甚至不好亲近这几个字都无法完全覆盖他给人的感觉,更准确来说是高高在上,他知道自己极具吸引力,但他高高在上,淡漠的要求所有人保持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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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渐渐驶离了宫城,有些话博夫人终于可以说了。她曼声笑语,看着博彤,说:“刚刚见到大王,你怎么会想到喊一声姐夫?”
她带着一种趣味,想看一看博彤的尴尬和辩解,博彤却没有丝毫尴尬:“想到就喊了,论理,本就可以喊姐夫吧?”
博夫人笑得眼睛都弯了:“这世上可以论理的事情多了,可你见过有几件真正可行的?至少我们博家是不敢大喇喇认这个女婿的,我这个做姑姑的,也不敢就喊他做侄女婿。”
博彤渐渐失去了耐心,她冷道:“那依姑姑的意思怎么样呢?一个称谓,喊错就喊错了,下次改过来,再不喊就是,难道还要我对着宫门,三跪九拜请求大王原谅吗?”
她心潮起伏,还有些话想讥讽:姑姑每回回家,总要在人前炫耀大王对阿姐,对她这个姑姑的爱护尊重,今日看来,对阿姐的爱护属实,对姑姑的尊重,则未见得有多少。姑姑唠叨这半天,说来说去,不就是怕大王生气吗?
但这些话转了又转,终究没有说出来。
博彤竟然这么强硬,实在有些出乎博夫人的意料。她停下手中轻摇的扇子,定定看着博彤,道:“你这性格,倒和你阿姐大不相同。”
“我不是阿姐,性格当然不同。”博彤回道。
她说这些话时,双眼明亮,如冰雪高原上反射的阳光,带着别样的锋利。看着这双眼睛,博夫人忽然想明白博彤这性格的由来,想明白了这一点,一种大度包容油然而生。
博夫人笑了,她纤手撑住额头,一手重新摇起了扇子:“怎么了,这是说急眼了?傻孩子,姑姑的意思,不过是叫你以后在这些事情上小心些,远着些,就如将来要远着大王子一般。”
博彤一顿,明白在出宫时姑姑也注意到了庾昭明。她没有说话。
“依民间的说法,他见了你,要喊一声小姨。当然这声小姨他到底喊不喊,我们不敢强求,但这个辈分是在的。他是先张王后所生,十岁不到,就立为了大王子,大王对他寄予厚望,他的亲事,必然由大王决定。身份有别,立场不同,我们啊,都该远着他些。”
博彤想起那个背靠大殿,居高临下的身影,笑了一笑:“这是姑姑教我的第一课?”
博夫人笑容加深:她喜欢聪明的孩子。
“是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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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中回来,博夫人很快将博彤扩展朋友圈的计划提上了日程,她以自家大女儿的名义办了一场宴会,按品级精心挑选了几个年龄,家境都合适的文官府中的女娘,分别给她们下了帖子,将博彤带了出来。
一场宴会办得热闹而雅致,几位小娘子有的已经从家中长辈口中听说博夫人又带了一位自家侄女过来,心中早就存了好奇,接下帖子,就为了一睹这位王后堂妹、丞相夫人亲侄的博小娘子的相貌,然而当她们真正看到博彤时,眼前的热闹和说笑声忽然一起失去了声音。
所谓美到极致是一种怎样的状态?那必然已经无法再用语言一一描述,就像你无法描述一团光,而博彤就是这样的一团光。
博家出美人,这是都护城中早有的共识,但谁也没有想到,在博彤身上,博氏一族的美人之名,还能翻出新的高峰。
博彤出现后,宴席上一时安静,纵使博夫人安排妥帖,穿插连缀,宴会气氛仍多了几分沉静,小娘子们都娴静安然的坐着,即使奉杯,也不过遥遥一举而已。
虽然这场丞相府的宴席称不上热闹,但宴会结束后没两日,一位二品府中的女娘就下了回帖,邀请博彤的两位表妹并博彤一同赴宴;这之后,两位三品府中的女娘又分别回邀博彤。
虽然这些宴会的气氛大多不怎么热闹,但由于间隔时间不长,恍惚间博彤也过上了一段如姑姑般宴席看不到头的日子。
这日,博夫人从外回来,想起博彤,问了才知道她一连两日都在家,就命人请了过来,问:“这几天没和小姐妹一起玩耍?”
博彤笑了:“姑姑说得太早了,不过几顿宴席而已,哪里就称得上小姐妹了?她们回请过我后,就没有音讯了。”
博夫人一顿,难得失语。博彤倒很泰然:一是她长得太美,和她站在一起,那些女娘都有压力;二是,她是客居,她博家除姑姑外都在赭石城,又都没有什么实职,那几个二品三品官家的小娘子当然不会勉强自己花心思来奉承她。
“难道就没有一个有后续的?”
“有倒是有。有两个四品官家的女娘给我递了帖子,前日我们才一起出去玩过一遭。”
这几个四品官家的女娘是在二品官家的宴席上见到的,是二品家的女娘请来的人。她自己不愿和博彤玩,却知道博夫人之所以办宴会的用意,因此在自家的宴席上邀了一些人。那几个四品官家的女娘不知道是得了授意,还是自家想攀一攀博彤,倒还时不时下一张帖子,请博彤出去。
依博夫人的想法,她办宴会的目的只是为了给博彤找玩伴,能不能说到一起,能不能玩到一起,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其父的官职品阶倒还是其次。但在博彤面前,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于是轻呵了一声:“我倒不知如今的小娘子如此算计。”
博彤倒不觉得什么,她家再没有实权,也是有爵之家,如今非要扎进文官圈子里,可不得按人家的标准接受点评?如今和这几个四品官家的女娘一起玩倒好,她们不能拿什么标准来点评她,她在她们面前也能站个高位。
“姑姑,这没什么。我不过是想闲暇时有人一起说说话,如今这样也很好。我不在意,还请姑姑也不要恼火。”
这话说得真是体贴又知礼。博夫人对博彤的认知因此又有了刷新:她这个侄女,虽然傲气骄纵了些,倒也是明礼体贴之人。
她拍了拍博彤的手:“我会和府里的大总管交代一声,你但要出去,或者于府里摆宴,只和他说一声就行。”
博彤应了,“谢谢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