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儿,你还记得年前陈小娘子约你在花萼楼聚会的事吗?”常平伯问。
博彤当然记得这件事。她静静看着父亲,说记得。
常平伯其实并不相信宋夫人所说,博彤故意破坏博嘉婚事的话,但作为一家之主,身处这样的矛盾中,不偏听偏信是一条基本规则。于是,尽管为难,他仍然问道:“从那次聚会之后,陈家就没了音信,你可知道原因?”
博彤忍不住想笑:陈家没有音信,找她问原因?这话问得未免也太好笑了。
然而她终究没能笑出来,因为那些笑很快变成了悲凉。
“我不知道,但想必宋夫人是已经知道了。”
常平伯有些难堪,女儿越大,这样的时刻他就越难堪。他避过女儿的眼睛,说:“她也不知道,所以我来问问你。”
博彤半点不信父亲的话,她站了起来,说:“是吗?既然如此,不如我和您一起去找她,当面说吧。”
“彤儿!”常平伯不得不色厉内荏地喝了一声。
博彤背对着父亲,闭上了双眼。她眼前闪过许多画面,堂嫂让她算了,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她勉强自己接了帖子,去见陈小娘子;她好声好气,甚至带一点讨好,耐心回答宋夫人的问题......她已经做到了这一步,到头来还是全无作用。
常平伯知道自己的语气重了,可问题不弄清楚,矛盾只会越来越激烈。“你把那天的事情好好说,我好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你真的和陈小娘子起了冲突,如实说,我不会怪你。”
博彤回过头来,脸上满是平静的倔强:“您想让我说什么?说我不该还陈小娘子的口,还是说我不该不奉承,不讨好?”
她不想落泪,可泪水终究盈满了她的眼眶。
常平伯到底是爱女儿的,看着博彤闪着泪光的眼睛,他心中一痛,歉意上涌,上前一步想要安慰女儿,可已经迟了,博彤后退一步,睁着一双泪眼,问:
“这样的回答,您满意吗?您还想问什么?”
常平伯最终哑口无言。
****
父亲走了,日光被云翳遮住,暗淡下来。那一片薄薄的云翳最终变成了团云,遮住了日光。博彤一动不动地站在桌前,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混沌的天光从门口照射进来,在她身后投下一片长长的影子。
冬青终于忍不住上前,轻声道:“小娘子,天冷了,坐下来歇歇吧。”
博彤没有动,许久之后,她终于抬头,平静道:“冬青,去准备笔墨。”
****
都护城。博夫人收到了一封信,来自于赭石城。
年前,博家从赭石城送来了两车年货并几封家书,没想到年刚过完不久,又来了一封信。
博夫人在看信时,安佑正好也在家,见妻子盯着信半天无言,不由问:“谁来的信?”
博夫人抬起头,一张芙蓉脸上难得没有表情,她把信纸递给了丈夫,安佑接过信,看了起来。
信并不长,除了问候,就写了一件事:询问博夫人,可否派人去赭石城接她。
是的,这封信来自于博彤。
看过之后,安佑将信折起,坐了下来,见妻子一脸平静,却隐有风雷之色,说:“作什么这副样子?她不过是小孩心性,一点委屈就看成天大的事。她当真,你也当真?”
博夫人呵了一声:“你们男人不懂。”
安佑不能赞同,这分什么男女,不过是人之常理而已。
然而博夫人摇着头站了起来,她心绪起伏,向外走了一步,又回头,看向丈夫,说:“如果我说要再把她接过来,你同不同意?”
安佑坐在榻上,静静看着妻子,问:“年前她那般气你,你还想把她接过来?”
“那是两回事。”博夫人斩钉截铁。
安佑默然,良久笑了笑:“既然你这个做姑姑的忍得了气,我还有什么好不同意?”
博夫人点点头:“行。那我这就写封回信给她,让她提前准备。车马这边我就安排下去了。”
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
安佑无话可说,看着妻子笔直的背影,忽地默然一笑。
****
博彤收到了姑姑的回信。信中说,车马不日即将到达赭石城,让她提早收拾准备,马车一到,既登车出发。
这封信是正院派人送过来的,没有拆封的痕迹。正如当初她说要给姑姑送信时,正院没有过问半句一样。
博彤看着这封信,她看了很久,终于将信折起来,抬头嘱咐冬青:“去把行李慢慢收拾起来,姑姑派的人一到,我们就出发。”
冬青应了一声是,带着人退了下去。博彤缓缓将这间屋子环视了一周,从十岁开始,这里就成了她的家,她独自摸索着怎么收拾屋子,怎么管理下人,一点点调整,一点点试错,终于将它布置成了最喜欢的样子。
她在这里度过了许多时光,留下了许多记忆,开心的,快乐的,难过的,哭泣的,荒废过散淡看不到尽头的白日,也度过哭泣难眠的漫长黑夜,她在这里长大,她以为时间还很漫长,可她终究到了快要离开的时候。
她笑着,遮住了双眼。
****
丞相府的车马到达常平伯府的时候,博嘉正在上课。接到消息的管家将人领了进去,通报了常平伯。常平伯莫名所以,从丞相府派来的管家允修手上接过信,才知道他们为何事而来。
看过信,常平伯瞬间苍老。
这些事情博嘉毫不知情,直到下课出来,小厮报了一件事:上午,有一行车马登门,据说来自丞相府。
每年过年前,族里总要收拾年货,送去都护城。这才刚过完年,怎么又派了人来?
“你看清楚了,真是丞相府来的人?”
小厮不过十四五岁,很是机灵有眼色,当即指天发誓:“如何没看清?当人我正在大门那里和人说话,前院管家匆匆走过来,领着人进去了。他们路过的时候我听了一耳朵,听到了丞相府三个字。”
博嘉停下了脚步。他想了一回,忽然微微变色:“来的人现在哪里?”
“估计正吃饭呢。”
博嘉当即转身,小厮措手不及,抱着东西跟在后面跑:“大公子,您好歹先去换身衣服。”
博嘉充耳不闻,他大步流星,一直走到了前院偏厅。厅上果然摆了两桌酒席,正座上坐着一个面白有须的陌生面孔,陪坐的正是前院管家。见他进来,两人都站了起来。
管家迎上来,喊了一声大公子,那陌生面孔跟着上前行礼:“小人允修,见过大公子。”
博嘉敛住情绪,虚扶一把,说了声请起,“我听说姑父派了人来,特意过来看一看。”
“多谢大公子关怀。这一路小人紧催慢赶,万幸路上没有耽搁。”
“是家父托了姑父要请你们办事?”博嘉问。
允修说是,“主人命我们来接小娘子去都护城。”
猜测就这么变为了现实,天边仿佛响起一声炸雷,在博嘉耳边炸开,剩下的话他再也听不到了。丞相府管家允修见博嘉没了声音,抬眼一看,发觉大公子神色空茫僵硬。前院管家也发现博嘉走神,喊了一声“大公子?”
在阵阵耳鸣声中,博嘉回过神来,他点了点头,说了一句话,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他说的那句话是路途辛苦,让前院管家好好招待。他没有失礼,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
正院里,因允修一行人上门,宋夫人临时安排了两桌席面,刚刚又吩咐了午饭。一个上午,尽忙点吃饭的事,教宋夫人累得不轻,刚坐下来让侍女捏捏腿,就有人进来报,大公子来了。
宋夫人看向门口,她知道儿子为什么而来,她没打算避而不见,也没打算隐瞒。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件事她做得正大光明。她挥手,让堂上的人都退了下去。
博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母亲。见到他,母亲甚至笑着问了一句“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娴雅,柔婉,从容,明知故问。
他其实一直很爱母亲。他知道母亲不易,当年为了守住父亲留下的那点家产,她和人斗得要在枕头底下压一把剪子,晚上才能睡得着觉。后来母亲嫁入常平伯府,他暂时留在家里,那一个月,从早到晚,他耳边萦绕的都是狐媚,下贱,丢弃等等话语,那时他睡不着觉,也握着一把剪子,从天亮坐到天黑,直到一个月后,在说定的那天,母亲推开房门,一身华服,向他伸出手,说儿子,我们走。
他记得那一幕,他一直记得。
进入常平伯后,他看着母亲婉转小心,委曲求全,仿佛一头羸弱的母豹子,嘴里叼着孩子,既小心翼翼,又随时准备伸出爪牙。
他为有这样的母亲而庆幸,可他渐渐看到了另一个孩子。那个孩子甚至比他还小,睁着大大的眼睛,坐在锦绣堆里,却仿佛坐在野外的茅草堆上,因此不得不眼含警惕,不断四下梭巡,警惕不知何时露出的獠牙。
其实最开始的一两年他并不明白那个孩子为什么总是小心提防的模样,可当有一次,他偶然听到母亲反复问她要不要某个东西时,他忽然就明白了她的处境。
后来那个孩子脾气越来越坏,他也越来越包容。他还是想拉着她,他还是想告诉她我的母亲就是你的母亲,不要再害怕那些黑夜,那些暗语,那些隐藏的獠牙。
那个孩子不相信这些话,她一次又一次甩掉他的手,却站在原地不动,他于是干脆抱住了她。在他的怀抱里,她喊了一声哥。那不是他想要听到的答案,却有另一种世俗的美好。
他说服自己接受了这种美好,他幻想这种美好会天长地久,可现在,他知道了自己的天真。
“是您让父亲给姑姑写信,让他们派人来接彤儿的?”他轻声问。
宋夫人从容不迫:“你不该这么喊她,你该称呼她为妹妹。”
博嘉笑了:“我不需要您提醒这一点。现在请您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看着儿子平静的笑容,宋夫人的从容有了一丝裂痕,她沉默一时,终于说:“这件事不是我和你父亲做的,是博彤自己写信过去的。”
博嘉笑着垂下了目光。
“你不信?”宋夫人质问道。
“信,我信,怎么不信呢?毕竟,您有的是办法逼她主动写这封信。”
宋夫人精巧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颤抖,这颤抖让她一贯温柔娴雅的容貌罕见出现了一丝凶悍。
“舍不得?”她盯着儿子,一步步上前,“你以为我是为了谁?你以为我是为了谁的脸面?不这么做,我还该怎么做?放任吗?放任你们在一起...”
宋夫人猛然收声,苟且两个字终究没有说出来。
可博嘉仍笑着,脸上满是讥讽:“您既然担心这一点,就该把我逐出去。怎么反过来把这个家里最名正言顺的小主人赶走了?您到底为什么这么理直气壮?您难道不觉得亏心吗?”
回答他的,是母亲的巴掌以及歇斯底里:“我亏心?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亏什么心?!”
博嘉仍笑着,他摸着嘴角,笑看着母亲,一步一退,最终转身而去。
****
博彤站在桌旁,从冬青手里接过茶盏,奉到了父亲手边。常平伯脸上都是老态。见过了丞相府管事允修后,他甚至没有回正院,就带着这样一身老态来到了女儿这里。
博彤很平静。她向外看去,墙脚处的积雪反射着阳光,发出刺眼的光。
来的一路,常平伯满腹生气,他气博彤自作主张,他想他要狠狠地骂她:小小年纪,就敢这么赌气!可看到女儿的那一刻,那些气愤忽然全都化作了惭愧。
他的女儿,他那聪明的,漂亮的,灵动的小小女儿,什么时候变成了一脸平静的模样?
苦啊,他的嘴里全部都是苦味。那些酒,明明喝的时候都香醇甘甜,为什么最后却泛起了苦?
这苦味直剜人心,让人瞬间枯萎。
“彤儿,阿爹老了,你能不能留在阿爹身边?”他只能如此哀求。
博彤看着父亲,一双明澈到底的眼睛里满是了解,包容,以及平静。她笑了,说:“阿爹,您忘了吗?我们博家的女儿,长大后都是要往外走的。”
常平伯猛地握住女儿的手,语无伦次:“你不用,你不要...”
博彤慢慢抽出了手,平静而残忍,她看着父亲,问:“可我又有什么不同呢?”
两天后,博彤带着冬青登上了马车,离开了赭石城。二十天后,她抵达了都护城。
年前最后一次更新就到这里,感谢所有点进来看过的小可爱
年后再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