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罐春风 第4章 第 4 章

9.

伊谷春没有料到的是，和季明的尸体同时到达濮水支队的还有季明母亲的死讯。

她被埋在濮水近郊一个烂尾工地建筑废料下，被个来捡拾工具的流浪汉发现并报警。死亡时间在两周左右，双手手腕有累月勒痕，左手尾指缺失，被割破颈动脉流血过多死亡，喷涌而出的血液成了疮痍的地基上遍布的褐色印记，用血亲自画就了自己的墓园。

再结合调查，意味着这位母亲在关宏峰入狱后，便被毫不犹豫地遗弃，没能等到她被蒙在鼓里的儿子在最后关头纵身一跃，而妄想为她换取的一线生机。

伊谷春看着尸检报告，突然被上面白纸黑字的记述晃到心慌，他能察觉到有股力量在牵引着他查案，但在快寻到光源时，所有的东西又会崩塌，他不清楚是一个人的戏谑，还是两个人在围绕着他做殊死斗争。

但能够明确的是，213案的背后，绝不仅仅只有关宏峰一个人。

而且，一定有“关宏宇”。

他匆匆推开法医实验室的门往外走，拽过了正往楼上赶的何超，问：“关宏宇呢？”

何超被拉得一个趔趄，抓着扶手稳定了身形，摇了摇头，说：“没找到，不过咱出去之前，他不是说过等您回来了再来吗，估计一会儿就自己过来了吧。”

伊谷春眉头一皱，问：“你怎么知道他说了什么？”

“呃，我听徐哥说的——”看见伊谷春眉头越皱越紧，赶紧继续讲，“徐哥听小赵说的，小赵听小江说的，小江听到光哥和莉姐聊天时说的，”他瞅见伊谷春马上就要没了耐心，提高了音量，“光哥亲耳听到的，他当时在外面修剪碍眼的枝桠。”

“艹，这么大个警局，一点**都没有。”伊谷春骂了一句脏话。

“就是因为大，所以才没**。”何超嘟囔一句，收获了伊谷春一个白眼，马上转移话题，向他报告早上刚送来那惯偷的事情。

惯偷叫赵杰，这两年就跟认准了濮水和长丰似的，在这两个区来回流窜作案。这次是在濮水偷了四家，然后逃到了长丰，没想到被出现场的周巡一眼认出来了，经过简单讯问吐露了犯罪事实，然后被长丰差人送回了濮水支队。这次进来之后特老实，还没问就把所有事都作了交代，还腆着脸问他偷了这么多家能判几天，跟要住五星级大宾馆似的。

何超这次就是根据伊谷春的判断，准备拿着季明的照片上去再问问。

本来小偷小摸的事不归伊谷春管，但事情太过巧合，他也想看看赵杰和季明究竟是什么关系，于是抽过了何超材料夹里的照片，说：“我去问。”

伊谷春的大驾光临让赵杰惊得坐直了身子，他抬头看着来人，慌得摇摇头，连忙开口：“我、我没杀人！”

然后又像是反应了过来，扯动嘴角说：“不是，伊警官，我这偷个东西，您还亲自审啊。”

“该不该我问，你自己心里清楚。”伊谷春料到赵杰不会凭空说出这句话，只可能是他杀了人或者他有杀人的嫌疑，而他这么主动交代自己盗窃事实，想进来待些日子，倒像是在寻求一个避风港。

所以他拿出季明的照片摆在桌上，没有问他认不认识，而是直接说：“他死了。”他看到赵杰出现了一瞬间的怔愣，就接着描述，“从23楼摔了下来，你知道他的，平时最爱干净，但到死就散在自己的血里，只有一团一团的肉渣。”看着赵杰的脸上逐渐浮出恐惧的脸色，凑近说，“他也没什么亲人，你好歹和他相识一场，再看在你认罪态度良好，待三天就出去吧，去看望下他。”

赵杰惊讶地抬起头盯着伊谷春，连忙说：“不、不，伊警官，那真不关我的事，那都是季明花钱雇我偷他东西的，我没想害你、您，这几个月我也都是拿钱办事，我、我——”他顿了下，做了个决定，“我还知道一件事，我不想死，伊警官，我——”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被手铐链住的双手扣在桌沿上，留下了几个发白的指印，然后缓缓开口：“我不止偷了濮水区的那四家，到了长丰后，我还进了几个没人的屋子，长丰区嘉和街道龙圩小区四幢一单元11楼出电梯第二家——”他抬头看着伊谷春，“有具死尸。”

没等伊谷春再发问，他继续辩驳：“不是我杀的，真不是我杀的，虽然那人我的确在季明家里见过，但我也就只是见过而已，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巧，就让我撞上了。我太怕了，就跑了。我以为是季明在灭口，但我没想到，他也死了。”

伊谷春听完，没觉得轻松，反而心里的石头又重了几分，线索查到这儿，却又偏偏不归他管辖，也只有找到死者和季明的密切关系后，他才能介入了。

他抽回季明的照片，站起来叹了口气，让何超给长丰那边打个电话交代下例行交接，拉开门靠在墙上点了根烟。

环境越静，心里的声音越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没忍住躁意，无差别地朝着正在办公的其他人吼了句：“关宏宇呢？！”

这个时候，也许只有“关宏宇”能给他一些答案了。

不知道是福如心至，还是“关宏宇”会捏指算命，他刚吼完冲到自己的办公室，就看到“关宏宇”孤零零地站在支队大院里踩地下的烟蒂。

“下班了吧？”关宏峰抬头看看天色，朝着从办公室过来的伊谷春说，“请你吃面。”

看见那人板着张脸，又要公事公办的样子，就又随意的提了句，“顺带聊聊案子。”

伊谷春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来，说：“走吧。你点地儿，我开车。”

他们没去大唐宫，不过依旧是个支出来的小摊子，旁边的路灯把整个餐馆照得清清楚楚，包括伊谷春的表情。

他没等面上来，就开口问：“为什么引我去汇金大厦？你怎么知道我在查季明？你怎么知道季明在那？”

关宏峰也算坦诚，隔着一方油乎乎的小桌子，没想拉远与伊谷春的距离，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一个人不是季明他们的对手，所以想借着你们濮水支队的力量，我查了他很久了，他背后有股势力，在和我作对，我想查清楚事实。”

伊谷春听出了这是实话，点点头，接过老板端来的面，抄起筷子吃起来。

“你就没什么想问的了？”关宏峰没动筷子。

没人回答。

直到一碗面空。

“你想我问什么？”伊谷春把头从碗里抽出来，扯了张纸巾擦掉嘴上的油渍，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你好像不恨你哥。”

关宏峰轻抬下巴笑了一声，却没说话，从兜里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还没叼在嘴里，就被一只隔着桌子伸过来的手抢走。

“不想抽就别抽了。”伊谷春叼着那支烟微微低头点着，吐出口烟雾来，“我今天看你，好像也不是很喜欢抽烟。”

关宏峰在这层看不清的烟雾里，才清楚地意识到，其实他不必过分伪装，为了成为关宏宇，而去尝试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他与伊谷春仅仅只见过一面，没有基于熟识而带来的顾虑，也没有由于隶属关系而产生的羁绊，他不是老关，不是关老师，也不是关队，他可以成为一个只丢失了名字的他自己。

他们的故事从零开始。

他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了个专属于关宏峰的笑。

不过这样友好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嗡嗡的震动声在桌子上更为明显，关宏峰扫了一眼没再理。

“怎么不接？”伊谷春手里抓着把瓜子当餐后零食，嗑的间隙问了句。

“骚扰电话。”关宏峰低下头去吃那碗快坨了的面，在咀嚼声中很随意地开口，“能让我和我哥见一面吗？”

“你请我吃面，是为了这事儿？”伊谷春觉得挺可乐的，干了这么多年刑侦，头一回听到贿赂侦查人员是用一碗面。

他咔嗒咔嗒地嗑瓜子，直到一把瓜子嗑完，关宏峰的碗也见了空，才说：“行，明晚吧。”然后站起身来，对着关宏峰说，“我就不送你回去了，支队一大堆破事”，说完给按下了五十块钱，转个弯开车走了。

关宏峰买了单，走到僻静处掏出手机，按下回拨，周巡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老关！龙圩小区有个命案，据走访，死者是213案后从曙光四号院搬过来的，现场除了犯罪痕迹，还有一张照片被焚烧成的灰烬，很有可能是线索，赶紧来支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