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忙,容我先问清楚,几位今日是来赎人……还是打算叫官家的人来砸场子?”
几人听得这一句带着试探的砸场子,都愣住了。
冯谦道:“言重了,何至于动手?”
醉阳楼能在云州这种酒楼遍地的地方盘下这么大块的地,又在经过几次全城封查后经久不衰,近几年经营活泛,眼看着多财善贾形势大好,是块肥得流油的好肉,多少人想上去分一杯羹,又有多少人想得其主家青眼。
明面上,醉阳楼是由云州做盐运生意的徐家一手管理。
若说背后无人照看,那是谁也不信的,在这地方撒野,就是摸不清厉害自寻死路。更遑论徐家在上京还有一个做官的老家伙坐镇。
谁敢给徐家脸色看?谁敢在徐家的地盘上砸场子?
入口近在眼前,这下子冯谦反倒不敢轻易上前了。
刘老太爷有些按耐不住。
冯谦要人来是作见证,他却不是这样想的,刘老太爷没拦着让林蔚几人跟过来就是要搅浑水,好趁乱闹一闹。他的用意被说穿,眼刀一瞥,自家的家丁得到授意,向前迈了一步。
掮客笑吟吟挡住要上前的刘家家丁,宽厚近人的笑脸上那股伏低做小的谄媚消散得一干二净。甫一入醉阳楼,如鱼得水一般,态度拧了个转儿。
“几位贵客,这是要硬闯了?”
“硬闯谈不上,今日府衙武侯在,当着他们的面,来找人罢了。”
刘家家丁态度强硬,不肯让步,掮客也拦着不让进。刘老太爷道:“我孙儿在这里,自然救人心切,有顾不上的也情有可原,得罪之处还请担待。”
“冯公子,您让我带路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掮客脸色微变,冯大公子找他的时候,可没说过会有武侯插手。他做些暗里的生意,还不想提着脑袋得罪主家让自己带进来的人闹出乱子,府衙有人掺和进来,若出了事,自己多少有点说不清。
冯谦道:“老太爷也是一时着急,我劝劝他。”
他深知刘老太爷为人,两家都与徐家有些过节,在外面子上不能软下来,这个伯父倒未必敢真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事。
冯谦劝道:“伯父不可轻举妄动,敏儿还在他们手中,咱们的目的是救人,闹起来适得其反,反而伤了敏儿。”
刘老太爷闭目忍下怒气,终于点头让自家人退下了。
冯谦承诺道:“今日只要找到刘家公子,不愿节外生枝。”
掮客思索他这话的可信度,过了一会,他将双手拢在圆筒袖里,和气地讲这地儿的规矩:“承蒙大公子的厚爱,我今日还您一个人情给您把人找到了,往日的恩账就一笔勾销。只是刘家要领人,规矩还是要守的,赌楼有赌楼的行道,坐庄还是押注全凭自愿,输赢自己承担,自然——欠了钱,也得按照里面的规矩来。”
冯谦忙道:“自是如此。”
他对着林蔚扬了扬眉:“即便是府衙,也不会轻易干涉这里的生意,我想大人是有所了解的吧。”
林蔚冷冷地看着他,没说话。
掮客又对着刘老太爷,慢慢悠悠道:“贵府上的公子欠了不少银子,又毁约砸了庄子,这才惊动了楼里管事的,将刘公子暂留在这里。您若是今日来就要领他回去,得先准备好银子把账平了,没有空手来就换人的道理,否则坏了规矩,管事的生意也不好做是不是?”
刘老太爷将他浑身看了一遍,皮笑肉不笑道:"共计多少两银子?"
掮客掐着指头算了算,伸出两根手指:“两百两。”
此话一出,冯谦下意识转头去看刘老太爷,生怕他当场发作。
刘老太爷慢慢地呼出一口气,随手点了一人,道:“好。你,回去取银票。”
刘家家丁得了话,忙不迭地转头往家里跑。
“老太爷果然是个爽快人。”掮客满意道:“地方有限,咱们这人太多,人多招摇引人注意也是个麻烦。若惹得赌楼上面那位主人关注,此事就难办了。您看,要不挑几个信得过的代替您进去?其余人在外间喝杯茶,暂候片刻?”
掮客经手过往的客人没有数千也有几百,无一不是朱门绣户,寻常人哪里能轮得到他亲自来迎接?
望京川来赌的依照资材名声分上中下三等次,都有专人牵线接引,掮客便是上等次的引道人之一。这其间门道颇多,得提点其一,便是天大的恩惠,出去了谁不称他一声“提恩客”?输得身无分文家里带人来寻衅的,并不少见,但哪一次不是出来后变个模样,狼狈跪地摇尾乞怜?
掮客自信他们不敢不听自己的话。
“这……容我等商量一番。”
冯谦低声问:“伯父信得过府衙的武侯吗?”
“府衙的人,自然办事妥当。”
“那由他们代劳可好?”
刘老太爷犹豫一下,目光在自家家丁脸上飞快扫过,果断伸手一指顾晏钊:“周玘,你愿意代替老夫下去一趟吗?”
“周玘?”
顾晏钊在人群后边,张望四周不知在看什么,刘老太爷心中不满:“周玘,你和小林护卫既然是府衙派来查案的,那便跟着此人下去将我孙儿带回来吧。”
“啊?什么、我?”顾晏钊装作措不及防被人叫起,顾左右而言他:“换做平时,我自然是愿意的,不过……”
“不过什么?”
“刘老太爷您有所不知,我今日不是跟着林护卫他们来查案的。”
“不查案?!”刘老太爷急了眼:“那你跟来做什么?”
“凑热闹啊。”顾晏钊憋着笑:“我家府君遣我回家,所以几位,周某恕难从命。”
“你!”
冯谦打圆场:“话虽如此,周小兄弟,伯父年迈毕竟不可过于劳累,你一路跟着也看在眼里,你看能否行个方便下去走一趟,酬劳必不会少,事成后赏钱翻倍,这样可好?”
顾晏钊见好就收:“成交。”
冯谦毫不意外他能答应,扇尖一点,冯家家丁双手捧上一个钱袋,顾晏钊接过来,在掌心掂了掂重量,满意道:“嗯,此事府衙受理,找人也是周某职责所在,不容推辞。既然如此,周某就走一趟。”
刘老太爷从鼻腔里哼出一声。
冯家家丁把另一个一样的钱袋同样奉到林蔚面前。
林蔚推开钱袋,摇摇头:“不用给我。”
掮客看在眼里,道:“如此,请两位卸下佩刀,随我来吧。”
两人取下刀交给掮客,掮客唤来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让他看管好客人的东西,少年恭顺地收了刀退下去,掮客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呼地点燃,火光一闪,照亮了最上一级台阶。
他抬脚小心翼翼踏了上去。
顾晏钊和林蔚对视一眼,一起跟上了他。
……
三人下了台阶,机关响了一声,从里间将门关上了。
先前收刀的少年走过来,低着头说:“两位贵客,请随我来。”
冯谦和刘老太爷跟他走到右侧的一间雅室坐下,不到半刻,有人进来添了茶和时令的瓜果糕点,刘老太爷等人出去了,这才问冯谦:“子敬,你这是在兜什么圈子?”
冯谦与那个弟弟的关系并不亲近,冯家主母与妾室不和不是一天两天,这等闲话在云州女眷口中传了几个来回,听得刘老太爷耳朵都起了茧子。
因而冯家老大亲自为兄弟求情这事,也是听起来就十分怪异。
“伯父不能与这座赌楼有半点干系,今日带您前来已经是冒险至极,伯母的身体不好,我不能直接到府上告知,才借机将您带到这里。”
听着这话的意思,他知道些内情,刘老太爷攥着茶杯,拇指捏住杯口一触茶水,在鼻尖嗅了嗅,南疆长尾茶独特的甘苦味扑鼻而来。
云州人人爱吃茶汤,饮苦的口味却并不常见。
他状似无意地问:“出了什么事?”
冯谦只道:“伯父,玉碎不可复全,既然宝物已失,切不可做画蛇添足之举。”
宝物自然应该是刘家遗失的宝珠,这事如今云州已经人尽皆知了。但刘老太爷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心头一跳,觉得他所指另有其物。
他不免疑心:“我家丢了东西,没有便宜旁人的道理,你应该知道老夫的脾气。”
事到如今,他还不肯说实话。
“伯父。”冯谦点明了说:“那个东西,本就不该出现在云州。”
“砰。”
安静的室内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动,房间外若有若无的乐声似乎都停了。
茶杯摔落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洒了一桌,热水激得刘老太爷手上皮肤一痛,立即就泛起了红肿,但他就好像察觉不到一样,眼里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色,冯谦自打八岁那年见刘老太爷第一面起,还从未见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他咳了两声,虚弱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恐惧:“子敬,你……你说什么胡话呢。”
冯谦俊雅的面庞带着担忧,重重叹息道:“伯父,青鹿宴还未结束,父亲就寻由从豫州星夜赶回。昨日到家听闻此事,父亲问清楚事由便叫我赶了过来,这件事,伯父处理得确实不妥,对方既然已经注意到了您,又岂会是张嘴搅弄舆论就能脱了干系的?”
他道:“豫州异象虽难捕捉,却也是人为,总归逃不过人眼,云州,只怕风雨也来了。”
刘老太爷勉强笑了一下,扯着桌布去擦自己的衣袖和手腕,他的动作毫无章法,越来越焦躁。
“子敬,我该怎么办?”
冯谦继续道:“此事有几人知情?”
“没有旁人了……我对蓝织都不曾说起过……”
冯谦微微摇头:“小侄却以为,不尽然。拟议之事,先慎其身,伯父要保静密,却漏了枕边人。”
他从袖中掏出一纸身契文书,展开铺在刘老太爷面前:“蓝氏两年前在宴席上一舞动人,得了伯父的赏识,您还记得她当时自称父母双亡,家中仅剩孤女迫不得已才卖艺为生的自述吗?”
这份身契上的名字是蓝姣,刘老太爷看他一眼,慌忙拿起来凑在眼前,看了又看,嗫嚅着唇道:“不错,蓝织正是豫州店西出身……我昨夜听她说话就觉得古怪……果然、果然,她真是编了好大一个谎啊……”
“小侄在豫州夜宴上,见到了一个跟蓝氏容貌相似的姑娘,我心生好奇,便借席散时留下人,以赎身为筹问得她还有一个同胞姐姐,只是很早就被卖出去了,她因右脚略跛,没入采买人的眼,才留在了家中,前年在那家做了侍酒女。”
宠幸了两年的美人是别人养出来送给自己的一剂毒药,伺机而动随时准备算计他、害死他。
这两年日夜交颈,他甚至动了如果蓝织有孩子,就将那个孩子寄予厚望的心,打算好好弥补这些年的亏欠与怜爱。
他一阵气血上涌,抬手按住了额头。蓝织的脸在他脑中交织成面目可憎的恐怖罗网,让他有些喘不上气。
刘老太爷捏着身契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三年前,有人从豫州买来一批年岁、身材相近的姑娘,教以琴棋书画,调养得温良可人,再借宴请云州名流的机会让她们露脸,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将人尽数送去了当天来赴宴人的家中。”
冯谦说到这里,给他留了时间缓过劲儿:“伯父着了他人的道,对方处心积虑,实在防不胜防。”
“家中有人与外界互通消息,虽查明了内里的情况,只是如此一来,伯父的处境就十分危险了。”
刘老太爷道:“危险?”
他目露凶光,险些一口银牙咬碎,道:“我干了一辈子掉脑袋的活计,还会怕他不成?”
“伯父。”
冯谦抬手示意他小声说话,他眉头轻皱,看向门口。
珠帘不卷,门外隐隐有人影在动。
“是谁在外面?”
门外守着的冯家家丁回道:“公子,有位姑娘找您。”
冯谦站起身,衣冠楚楚地拉开门,看清门外的人是谁后,呆愣在原地有些意外:“郎姑娘?”
郎邱月福身一礼,声音柔软,笑着说:“公子,别来无恙。”
刘老太爷合手收起身契,也站起来:“这是?”
“这是醉阳楼的郎邱月,郎姑娘……”
“回大人的话,我是楼内歌伎。”
冯谦的话戛然而止,温润的面上浮现一抹尴尬和转瞬即逝的恼意。
我写得好啰嗦,抱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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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不该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