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瑜和沈弘沅真的没来接他,那两个月沈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他以前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比起其他孩子,不怕黑也不怕鬼,好像什么都吓不倒他。
但那一天过后,他明白了这世界上,不是只有黑暗与恶鬼才叫人畏惧的,有远远比那更令人可怕的东西。
他每天很早就出门了,晚上回来了直接进房间,也不出去玩,宁可坐在床上发一天呆。
听姑姑说沈卿最近病得越来越重,已经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沈迪一次都没去看过。
他恨不得他早点死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饭桌上,得知沈卿活不过这几天了,三叔听罢一筷子打在他脸上,嘴唇破了,鲜血直流。
他指着他鼻子骂,骂这孩子没良心,跟他那刻薄的妈一个德行。
姑姑帮着挡了下来,背地里也觉得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怎么说都是家里的长辈,不去看就算了,提起来倒跟仇人似的。
姜瑜和沈弘沅在沈卿死的前两天终于来了,沈迪一句话都没跟他们说,夫妻俩为此互相埋怨,姜瑜看沈迪瘦了许多,更是心疼不已。
沈卿出殡的那天,十里八乡来了好多人,连市里的大领导都亲自过来给他念悼词,说到深情处泪洒当场。
沈迪排在家属队伍的最末,目光狠狠地盯着停放在堂中的那一口棺材,坏人终于死了,他偷偷扯掉别在衣袖上的孝布,用脚尖把它踩碎进烂泥里。
灵堂前,沈迪死活不肯跪,直挺挺地站在棺木前,任沈弘沅怎么按就是不低头。
外人都在指指点点,几个叔叔看不过去,一脚踢在他膝弯处,沈迪摔倒在地上,下一秒又咬着牙站起来。
“我还就不信治不了你!”如此大逆不道,三叔气得拿木棍打,沈迪疼得爬不起来,他看向沈弘沅,沈弘沅一脸心痛,却没有阻止,以口型示意他听话。
几个叔叔上前,硬摁着他脑袋磕了三个头,一个比一个响,拉下去时,沈迪对着灵堂吐了口唾沫,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顿时脸肿起老高。
他被扔到外面反省,沈弘沅追出来,半是责备半是无奈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今天是什么场合能让你这样胡来!”
“滚!”沈迪吐掉嘴里的血沫子,脱掉孝衣扔在地上,一瘸一拐地回了房间。
姜瑜知道后,在院子里骂了半天,谁活得不耐烦了连她儿子都敢打,三叔说打都算轻的,要是他自己的,这么忤逆早打死了。
眼看着老人家尸骨未寒,几个晚辈竟闹了起来,传出去让人笑话,几个婶婶赶紧上来劝,姜瑜气得不轻,扬言跟他们断绝关系,连夜带着沈迪回了城里。
这件事结束后,沈迪变了许多,他很少跟人交流,包括他妈,姜瑜心疼这孩子,狠狠心把之前的生意都断了,专心在家照顾他们。
只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沈迪小小年纪,脾气却不小,打架逃学,稍有不顺就把人打得头破血流,见家长赔礼道歉成了家常便饭。
沈弘沅耐着性子说,却一点用都没有,你说他点头,事后该怎样还是怎样,说得多了,他会顶嘴,甚至摔东西,父子俩心平气和地在一个房间里待不过三秒。
姜瑜不知道他在乡下那一年到底受了什么委屈,算来算去都是自己的错,便加倍宠着。
沈迪这孩子就算哪里都不好,脸却是一等一的漂亮,棱角不那么分明的几年,秀气得跟个女孩子一样,谁见了都喜欢。
只是后来,人越来越暴戾,漂亮里总带着那么点狠劲,夸的人也少了,毕竟谁会喜欢那么小就一肚子坏水的孩子呢。
沈迪巴不得他们不喜欢自己,在学校里也是,谁敢说他漂亮,他抡起砖头就敢朝人面门上拍。
这张略显女气的脸,他一点都不喜欢,当年如果不是它长成这样……
三年级的时候,他被人说娘们,跟人狠狠干了一架后,晚上回去躲在房里,拿刀在自己脸上划了一刀,就在颧骨处,足有三四厘米长,血流了一脸。
他却不觉得疼,躲在被子里兴奋得睡不着,仿佛一夜之间自己长成了个男人。
可惜第二天就被姜瑜发现了,硬拽着去了医院,医生听说他是自己划的,有些不可思议。
不说头一回见到真有人觉得漂亮是种负担的,单说孩子还这么小,就敢拿刀往自己脸上招呼,他上完药后,委婉地建议姜瑜带沈迪去看看心理医生。
姜瑜才不会承认自己的孩子需要看心理医生,那代表你有精神上的问题,这孩子好好的,能吃能睡,除了闹腾点,脑子绝对没问题。
那条疤后来渐渐长好了,有点印子,但不明显,沈迪没再接着折腾,他注意力转向了另一边,他长了两颗虎牙,被同桌女生冒死说了句很可爱后,沈迪就一直想着怎么把它们拔了。
那几年姜瑜按捺不住,又开始在他们那边开起了服装店,每天忙着进货看店,没时间管他。沈迪就是再狠,也没办法自己把牙给拔了,而且他听人说,虎牙起到面部支撑作用,拔了脸就塌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站在镜子前不断调整面部角度,发现只要别大笑,平常说话两颗尖牙看着也没什么可爱的。
沈迪高中进了市里最好的学校,不是因为他成绩有多好,而是他那从开店起家,一路开到超市、餐馆、大型购物中心,身家在他们市排得上号的妈,给他们学校捐了栋图书馆,就为了让他在那个尖子班能有一席之地。
百年老校并未如姜瑜想的那样,给沈迪带来任何思想上的熏陶,他还是维持着他乖张暴戾的本性,隔三岔五一身伤,姜瑜又气又心疼,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可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个家里也没人能管得住他,沈弘沅还是一如既往地常年在外,偶尔回来一段时间,沈迪连叫都不叫他一声。
要说他还有点心对谁好,除了那几个从小学起就跟着他混的狐朋狗友外,就是沈歆了。
后来几年,沈歆的妈妈病重,差点走了,是沈迪拿钱出来让她带她去医院,好不容易才救回的一条命。
沈歆知道他有钱,但没想到会有钱到这种地步,随便拿出来的零花钱就好几万,沈迪还说这只是他的零头,让她放心用,不用还了。
但沈歆还是一笔笔地记在本子上,她因为她妈的病给耽搁了两年,再次回到学校,已经比同级孩子都要大了,好在她虽然不喜欢说话,成绩却从来没下过前三,小升初考上了市里的学校,沈迪让她把她妈也接过来,他给她们租房子,乡下那晦气地方就别待了,待着也是受欺负。
沈歆开始不愿意,后来想到她妈,上次送到市里,医生说再晚几分钟人就没了,便听了沈迪的建议,临走前,几个婶婶给了她们点钱,先安顿下来没问题。
姜瑜虽然不喜欢那边的人,但这对母女跟她没什么过节,看沈迪喜欢,顺手帮了把,偶尔喊过来一起吃顿饭,再给点钱。
沈歆班里有个叫秦俊的男生,坐她后面,一开始总喜欢笑她年纪大,见她不理他,又开始变着法地笑她土。
沈歆也知道自己土,从吃到穿,都跟城里的孩子没法比,她还穿着她妈织的衣服,有点小了,袖口还脱了线,看上去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她本来没什么存在感,唯一的优点是成绩还不错,这大概是秦俊不能忍的地方。
如果放在平时,她多少可以让点,但他们学校考得好有奖学金,虽然不多,但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她不可能总靠着沈迪。
她以为是这样,但秦俊是谁,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正值中二年纪,不在乎钱也不在乎成绩,唯一忍受不了的是被别人忽视。
不是那种刻意避开你的忽视,是真的完完全全当空气的忽视。
秦俊从小到大哪受过这种委屈,跟她说话当没听见,半天才回一句,一天到晚不是在学习就是在发呆,这让他更气不过了,你要是一直在学习就算了,你有那发呆的工夫跟我说两句话怎么了。
沈歆从初一进来就一直跟秦俊一个班,几次分班都没能拆散他们,于是秦俊就这么别扭着,这股别扭劲终于在初三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那时候班主任规定每三个月轮换一次座位,依成绩排名,秦俊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死盯着她旁边的位子,防这个防那个,自虐般地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如愿以偿地坐了上去。
跟所有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对待喜欢的人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就是欺负你,一边对你好一边欺负你,只是他低估了这个总是独来独往的女孩子背后的暴力领袖,一来二去被沈迪发现了,他一边觉得沈歆这么多年饭吃狗身上去了,从小被欺负到大还没完了,一边在想是哪个嫌命长的狗东西,连他妹妹也敢欺负。
虽然是个人都看得出来秦俊对沈歆过分的在意是因为什么,但谁都不能说,一说他就跳,谁喜欢她了,又丑又土,别侮辱他的审美了!
可每次一进门,一屁股坐下准要开始吐槽,三句话离不开沈歆,贺程麻木地点头附和,无论他多少次明示暗示地向秦俊表达自己的不满,这小子始终乐此不疲,可无奈归无奈,从小到大这么多年,就算被当成垃圾桶,这点面子也还是要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