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扶着贵气凌人的女人走进,被天牢的煞气冲得心中惊惧,手心冒汗,垂首不敢四下张望。
“娘娘,人在这。”为首的狱卒停下,挡住牢门俯身。
往日娇颜盛宠的淑妃今日脸色十分差劲,她珠翠尽摘,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眼中血丝遍布,一双美目饮恨含怨,看向那牢中的人,手指神经质地卷着绢布:
“那人怎么不动……别是死了吧?”
那狱卒看到血迹,一顿,分辨出那脊背的细微起伏,笑道:“自然没有,娘娘。”
说着,后面的人立刻领意,一桶冷水当头泼去。
明眼人都能看出淑妃此行是来泄愤,人要死了或是没动静可都不行。
那人果然受激动了动,两名狱卒走过去,直接架起人,跪向淑妃的方向。
程观意识昏沉,冷水浸透了身上布料,夺走最后一丝温度。
冷,太冷了。
他控制不住地发抖,下颌一痛,被人强行抬起,视线模糊间,一张熟悉的面孔闯入。
淑妃狠狠掐着他的下巴,丹蔻长甲深陷皮肤之中,横眉立眼:
“果然、果然本宫早就该杀了你,我儿早年瞧你可怜收留你,却养了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啪。
一巴掌清脆地扇上那张她恨毒了的脸。
“贱蹄子!”
“你想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淑妃呼吸逐渐急促,面目扭曲,“本宫要一片片削了你的皮,扒了你的肉,流尽你的脏血,喂给野狗分食,哪怕到了黄泉也是尸首无存,没有来世!”
“你这贱种,就该回到狗肚子里去!”
啪。
又是一巴掌。
程观神色空洞发茫,苍白的侧脸被长甲刮出血痕,没有言语,只是忽地弓起身,又吐出一口血。
“……”
淑妃发力的手微微发抖,一缕碎发自发髻中垂下,她看了脚下人一眼,厌恶拧眉,忽地想起什么,扭头吩咐:“给本宫拿鞭子来。”
“是,娘娘。”狱卒转身去取。
“既然楚怀世死了,这债就让你这贱种来还。”淑妃牵起嘴角,一字一字念道,“给本宫好好受着。”
一节带刺刑鞭送至淑妃手中,轻轻一甩,便带出一阵破空声。
淑妃常年囿于后宫,力气不算大,可胜在鞭子尖刺锋利。
她简单挥了几鞭,便已刮出数道可怖血痕。
淑妃甩累了手,停了停,看着眼下毫无动静的人,心中始终憋闷一股恶气,把鞭子交给旁边的狱卒:“你来。”
狱卒双手接过,领命称是。
他心里有些犹豫,人还要等皇帝回宫发落,肯定不能折他手上,可淑妃在这,他挥轻了定是不行的。
狱卒暗自琢磨着,挥鞭的手捏了个度。
眼下人这情况,别说受鞭,怕是不动放这,也可能撑不过今夜。
程观确实感觉不到痛了。
或者说,疲累已经压过所有感知,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只想快点坠入死亡,结束长达两世的精神囚禁。
至于来世……
他挣不动了。
不知过了多久,溅着血水的破空声停下,淑妃听着来人传话,细眉不悦地蹙了下,一甩绢布,转身带人离开。
大牢门再次合上。
良久,铁栏后,那几近看不出生气的瘦细人影才微不可见的动了动,重新弓起身子。
程观闭着眼,喉间血腥噎得反胃,滴水成冰的寒意中,他的身体反倒感到温暖起来,像是回到了生命最初。
有人松松握住他的手腕,试探脉搏,另一只手缓慢抚着他鬓发。
无声梦境温柔地织了一张网,兜住了向下坠的意识。
*
帝驾终于次日破晓时进入京城,亦于此时,带来一个消息,将群臣的心悬了起来。
高帝在昨日途中突发头风,病了。
这一消息,无疑让当下上京局势愈发混乱。
养心殿。
兰毓皇后坐在床边,将玉汤匙放到碗中,戴有护甲的手慢慢抚了下帝王迟暮的脸庞,叹息一声。
殿中地龙烧得格外旺,她接过婢女递来的手绢,轻洇了下额角细汗,随后挥下手:“都撤下吧,安静些,陛下睡了。”
婢女颔首低眉,端着托盘静步退去。
“……”
“陛下啊……”兰毓皇后语气轻柔,捻着手中青翠佛串,“好好睡着吧,也少些苦楚…别再醒来了。”
龙榻上的人病气深重,双目紧阖着。
她垂眼,视线扫过高帝脸上纵深沟壑,摇下头,感慨道:“陛下真是老得太快了。不知这些药汤你喝着,是何滋味?”
世人皆知,大晋国后母族式微,久缠病榻,唯一所出便是太子殿下,殊不知背后秘辛。
又不知,深宫长夜中,她如何流尽了泪。
帝王眼中,唯利益永恒。
“也罢。”
兰毓皇后起身,一头金珠流翠随之轻晃,她今日不复以往素净扮相,装束庄重合体,搬出了一国之母的真正威仪:“往日之事不可追……今日,本宫也该露露面了。”
“陛下也合该知道,怀世自幼懂事明理,从未求过本宫任何事,他走来这些年,千难万险,如履薄冰,本宫看在眼里,亏欠他许多。”兰毓皇后缓步走下垫脚,“如今,他要如何,本宫都不会不应,亦会予他最好的。”
哪怕……是这至高的位子。
她眼前浮现昨夜送到手中的急书,那是她唯一的儿子亲手所书,行笔匆忙,字字恳切,所求不过保一人。
她自会为他谋路。
兰毓皇后收敛好腕上织金衣袖,不再看榻上人一眼,走出了这大殿。
这一上午,朝堂风云变幻,数年不见人的兰毓皇后稳坐帘后,成为帝王口传的代理人,三皇子之事被皇后亲传的口谕压了下去,换来了另一则振奋人心的消息。
——太子殿下还活着。
在上京来回倾倒了三日的群臣可算听到一件顺心事,心安了一半。
常国公通敌的奏折还摆在案上,三皇子已死,其他皇子尚且年幼,如今高帝病重,太子若自边疆得胜归来,走上那高位定是指日可待。
怕是过不了数月,他们就要称新皇了。
朝臣自都不是傻的,轻易想明白这点,很快认清局势,对兰毓皇后跪服倾拜,准备回家同各自党派好好商议后路。
天牢。
狱卒诚惶诚恐地提灯走在前方,敬着身后之人,又一次推开了这沉重牢门。
草席上的人安静蜷着。
程观在醒着。
这具身体虽残破至极,但外界的动静还是让留存的本能警醒起来,像是将熄残烛,任何一缕细微的风吹来,都能惊动那颤巍巍的火光。
过多的失血令他五感虚弱,他听不清远处的声响,常处于黑暗的双眼被那灯笼火光刺激,发昏发花,只能勉强看清靠近的层叠衣角。
他感到一只手落到他发上,温热柔和,并不令人反感。
叹息模糊传到他耳中,宽厚怜惜,是属于母亲的声音:
“可怜孩子……”
兰毓皇后摘了手上护甲,不忍轻抚着,念了句佛号,视线落到人身上鞭痕血迹,细眉蹙起,侧首招了招不远处站着的太医。
太医当即弯腰走来,早有准备地打开药箱,正抬手欲摸脉时,却落了个空。
程观不知哪来的力气,忽地抽手,没让太医碰着。
这一动作又扯到了伤口,鲜血洇出。
太医一惊,生怕落个怪罪,这手就悬在了半空,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兰毓皇后见状,顿了顿:“好孩子,别躲,给你瞧瞧病……”
她以为程观是警惕外人,殊不知程观根本不想治。
此毒注定缠他终身,如今他在这世上已无念想,又何苦继续挣扎。
只是这具身子不知怎么的,竟然撑过了毒发和鞭刑,硬生生挺到了现在。程观说不出话,支着力气,缓慢摇了下头。
兰毓皇后看着手下苍白瘦削的脸,明白他意思后心被牵得隐隐一动。
这是把孩子逼成什么样子了。
她又叹息,目中怜爱更甚,温声道:“……你可知,我是谁?”
程观眼睫微动,无神的瞳孔试图辩清眼前面孔。
“我是大晋皇后,太子生母,”兰毓皇后解释,“我来这,是因我儿怀世,他传书要我保你。”
怀世二字入耳,垂死的人身形一颤,他眼波晃动,手乏力地向前抓去,唇瓣翕动,无声地说什么:
他……没死?
兰毓皇后温柔摇头:
“没有,他念着你呢。”
“……”
程观盯着虚空的一点,片刻,蓦然闭上了眼,一滴泪滑落,融入粘血的发间。
“好好活着,好孩子。”
兰毓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你有牵系在这世上的。”
大牢内安静须臾。
皇后又瞧了太医一眼,太医领意继续探脉,这次,草席上的人动也不动,安然得仿佛睡着了。
兰毓皇后解决完这番,看向了门口方向,眼中情绪淡下去,沉声道:
“……本宫问你,天牢重地,何时许后宫嫔妃随意进出了?”
狱卒头上悬着的剑终于落下,冷汗尽出,当即跪下:
“皇后娘娘……”
*
千里之外,烽火狼烟,刀剑相见,大晋同赛罕再度于崤山关对峙。
赛罕这次攻势格外猛烈,万名骑兵急行跨山,仿佛瞄准病虎的飞鹰,势要狠狠咬下一块肥肉来。
一夜之间,楚怀世整肃晋军内部,拎着蒙面的“常国公”,一改之前防守的保险策略,主动迎击,突袭奇行。
崤山关易守难攻,对大晋来说,打车轮战,消耗赛罕兵力,确是最为稳妥的方法。
但上京之事传来,楚怀世心上系了绳,他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时间。
边境战争爆发得突然,否则他应该早些处理了楚灵泽,不留后患,程观也不会去动手沾染,置身危险之中。
边疆到京城,实在太远。
日夜兼程,消息亦传得缓慢困难,他拿不准京城内的真实情况,亦不确定皇后能否成功按下高帝,护住程观。
何况还有个刚刚丧子的淑妃。
他只能尽快,尽快结束眼下战乱,回到上京,见到人,才能安下心来。
急战不过打得是一个威慑。
赛罕冲得凶猛,大晋之势便要更凶,更狠。
把满是野心的鹰目刺瞎,折了它的翅膀,斩首示众,才能打散他们的军心。
凛冽寒风中,楚怀世站于高墙城台之上,银甲璀错,身旁是火石箭雨,凤眸半敛,锁定下方,双手挽满重弓,微一松力,一支急箭破空而去——
箭矢准头丝毫不差,直奔下方战场上的一人头颅。
阿木尔心跳陡升,直觉让他稍稍偏头,刹那间听耳边尖鸣。
利箭擦过他耳廓,带下了一小片耳软骨。
血液滴下,阿木尔登时抬首,锐利的眼刺向城墙之上,看清那人身影后,瞳孔骤缩。
大晋太子?
他没死?!
刀刃迎面袭来,阿木尔猛地回神,提刀杀退眼前士兵。
怪不得,他就说今日晋军不像那姓常的风格。
阿木尔一扯缰绳,急迫勒马,于此同时,又一支长箭紧随而来,恰中马蹄!
战马吃痛长嘶,再也站不住,阿木尔暗骂了句,果断翻身弃马,挽刀刺去,夺了旁人的马,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脚只在地面点过一步,便又在另一匹马上。
他仰望城墙之上,神色邪佞,手上大刀不停,气沉丹田,遥远喊道:
“大晋太子,站在城墙上作甚!”
他声音浑厚,穿过灰蒙天空,有意挑衅:
“你可知,你们提督大人可还欠我一场比试,等我到上京讨教呢!”
“……”
城墙上,楚怀世眼眸微眯,持弓搭箭的手不动,又放一箭。
阿木尔大笑一声,箭堪堪擦过他颧骨,他脸上溅血:
“今日!我定踏平这崤山关,作为同他见面礼!”
这狂妄之言回荡在战场上。
“黄口小儿,矢口猖言!”
孙部将脸色铁青,一砸手下石墙,正要骂回去,却见旁边楚怀世收了弓,惊道:“殿下…殿下您要做什么?”
楚怀世旋身下梯,冷声命道:“牵马来。”
“殿下、殿下三思啊!您身上还有剑伤,昨夜又……殿下!”
孙部将被此举吓得满头大汗,想拦又被楚怀世一个眼神喝退:
“看好这儿。”
“……是!”
孙部将不敢再劝,俯首领命,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利落上马,一夹马腹,带领一队精锐冲出关口。
数张旌旗猎猎飞扬,太子亲自率兵增援,如同一把利刃刺入僵持不下的战场之中,杀声高喝,霎时士气大涨!
阿木尔的确有意激他。
但楚怀世不会落入一个陷阱两次。
他看破赛罕侧击的意图,持剑杀穿了他们的圈套,割下对方副将的头颅,在战鼓擂响中,领军反包围了回去——
铮。
刀剑相交。
短短半个时辰,赛罕已落于下风。
这还不够。
双方将领拼刀,眨眼间便已过了几式。
楚怀世动作未因伤势有丝毫疲意泄力,神色不露破绽,忽地一剑峥然,敲飞了阿木尔手中血刀。
饮足鲜血的刀自空中落下,刺入地中,横切远处西下的落日。
漆黑剑刃抽出,带出一片飞溅血红,横于他的脖颈间。
“败军之将。”
楚怀世眉眼无情,看着剑下不甘的人:“……还不配向他讨教。”
阿木尔神色狠厉,还欲再挣扎:“楚——”
然楚怀世未曾犹豫,挥臂,一剑封喉!
大晋斩了赛罕的头鹰。
赛罕无将,野心陨落,败局已定。
残兵溃不成军,四下逃去,大晋守住了崤山关,数日后夺回丢失的城池,重新推回边境线。
经此一役,赛罕元气大伤,求和书乘着捷报从边境飞回了大晋上京。
不过在崤山关那战后,楚怀世肩上剑伤再次撕裂加重,便稳坐帷帐指挥。
晋军优势,赛罕无骁勇之将,也不需要他再亲自上战场。
收到求和信号的几日后,京中皇后来信历经颠簸,终于送到了楚怀世手上,他心中最大的忧虑落下,后面却是愈看,眉间褶皱愈深。
当日,楚怀世安排好军中一切事宜,在各军准备整装返京之前,率先踏上了归程。
程观情况不是很好。
从天牢出来起,程观一连昏迷七日,身有阳毒,鞭伤严重,咳血不止,却连热都不曾发,如不是还见那微弱的呼吸,都瞧不出来这还是个活人。
太医院的众位圣手日夜守在床帷,兢兢业业,观察诊治,穷尽毕生所学,才勉强将那已在阎王手里的半缕魂,硬生生拽了回来。
但,拽是拽了回来,这具身体内里千疮百孔,毒性难解,寿数已少了常人一半。
受不得风,受不得冷,现在,哪怕一场寻常风寒都能要了程观的命。
对此,太医束手无策,只能祈盼熬过这个残冬,见了开春,暖阳花开,这具身子才得以真正将养起来,有了生气,有了下一年的命数。
可春前的冬日,最为漫长。
信中说,前些日子,程观忽然发起热来,两天两夜未消下去,粒食未进,连汤药都吐了出来。
兰毓皇后怕他等不到边军回京。
深冬的风如冰凌般刮过楚怀世的脸,他从未觉得大晋冬日有多寒凉,他现在却觉得冷,冷到了心里。
冷得能轻易带走那人病中性命。
在边军开始动身时,他们的得胜将领已然踏入了京城。
除夕前一晚,上京又下了雪。
捷报已达,临近新年,街巷百姓压抑着喜气,等着边军凯旋。
而宫中却一派沉寂。
东宫寝殿,地龙烧得旺,婢女们闷得额角冒着细汗,听到屋里主子又没喝下药,心悬了悬。
一位婢女无奈端着药碗出来,无意瞥见撞见廊外来人,登时一惊,行礼:
“娘娘,殿下……”
楚怀世风尘仆仆,连身上轻甲披风都未及解,匆匆跨过了门槛。
落后几步的兰毓皇后见太子走进去,停下来,问婢女:“一口没喝?”
婢女点点头。
“去罢。”
兰毓皇后叹息,隔着屏风看了眼屋里,随后转身离开了寝殿。
楚怀世走进屋里,迟来发觉自己身上寒意,他在外厅将轻甲卸下,双手烤了会儿炭盆,才掀帘走进里屋。
这里被药汤浸透了味道,清苦意浓重。
他刚走一步,便听到榻上人的咳声,心尖微跳,几步来到榻前,眼中映出那道清瘦身影,怔了怔。
时隔月余,他终于见到了日思暮想的人。
程观这几日断断续续烧着,眼角泛着病意的飞红,在楚怀世握住他手时,紧阖的眼睫才颤了颤,露出下方迷蒙的双眸。
片刻,才迟钝认出眼前人,他眼波微动,手指下意识抓紧,喃喃:“楚怀世……”
“嗯。”楚怀世圈住他手,暗暗心惊。
太瘦了。
“楚怀世…”这声有点发颤,程观动了动手臂,想要支起身子,去摸眼前人,轻声问道,“回来了?”
撑着说完这句,就咳了起来。
楚怀世应着他:“回来了……让你久等了。”
他俯身去顺他的背,等人止咳了,才揽住那不堪一握的腰,吻了吻他眉心,将人抱到怀里。
这一抱,让楚怀世心中阴云愈重。
怀中人单薄得仿若纸片,没有实感,轻轻一碰就要散了,楚怀世手落在他后背,避开未愈的伤疤,摸到那伶仃的骨头,一下一下抚。
程观身体不好,这些皮肉上的鞭伤好得也慢,整日换药折腾。
楚怀世问:“还疼么?”
他伸手拿过榻沿的毯子,盖到人身上,贴了贴那发红的耳侧,擦过那颗红珊瑚珠。
程观还烧着,这几日更是吃什么吐什么。他头晕得很,下巴埋进楚怀世的颈窝,闭着眼缓了缓,才攒起力气,小幅度摇了下头。
“我以为……你死了,”程观说几个字就要顿一下,声音也轻,“…要吓死我了。”
他以为楚怀世真的受叛而亡,刚压下毒发就去杀楚灵泽,之后叮嘱人将孟老先生送出京去,解决了李南箫后便主动获捕。
他本就没想过活路。
直到兰毓皇后在天牢告诉他。楚怀世还活着。
真好……太好了。
病中时日的惶惶忧虑终于有些了倾泻破口,在眼前人怀抱中慢慢散去,他心脏酸滞,眼角湿润,脊背随情绪起伏,微微颤抖。
楚怀世听着,安抚地吻他发顶:“没事了,没事了……”
是他让他担心了。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言语的贫瘠,对怀中人爱怜挤得胸膛发疼,无处安放,仿佛亏欠了这人一生难补的空洞。
“你…受伤没有?”程观撑着仰起头来,“常国公,他……”
“没有受伤,你放心,”楚怀世垂眼,一手捧住怀中人苍白的脸,将那贴到颊侧的发丝别到耳后,“常国公叛国通敌,已经没有活路,等到边军回京,判罚便会下来,没有皇子,他们翻不起浪了。”
他看着程观,缓声许诺道:
“从今日起,没有人再能困你、害你、伤你。”
“等病好了,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什么都不做也可,好好歇着,让我看着你。”
说着,楚怀世看着那双琉璃似的眼,又不住俯首,落下一吻:
“明日就是除夕了,新年想要点什么?”
这话对程观倒是新鲜。
小时候的事早已记忆不清,他囿于宫廷之后,也没再怎么正儿八经过过新年。
他无父无母,身边亦无长辈家人,除去参加宫宴外,只在府中冷清独处,从来没记过什么习俗。
程观顿了顿,没想出来,反而想得有些困乏,嘀咕了句:“……殿下…在把我当小孩哄吗?”
楚怀世手搭到他后颈,让人重新靠在他肩上,嗯了声:“不是小孩,是孤心上之人。”
“……”
程观闷咳了两声,眼眸半阖,困恹地靠着他肩,唇角翘了翘:“没什么想要的。”
楚怀世想要让他有些念想,他轻抚着人突出的脊骨,总担心一阵风便能将人吹走:
“想看烟火么?……年后集市连摆半月,有许多新奇玩意儿,可以让方伯给你带来瞧瞧,再过几日,岁贡就到朝中了,各国珍奇都有,到时候你看看,想要什么,嗯?”
程观眼睫垂了下去,应了声:“嗯。”
他精神头消磨得快,昏昏沉沉,真正清醒的时候不多。这样久的对话已经是程观这些天头一回。
亦是他昏迷梦魇之外,第一回安心入睡。
楚怀世抱着他,握着他的手,摩挲其上苍白伤茧,安静地瞧了许久。
方伯到外厅跑了一趟又一趟,轻敲着隔断,前后隔了快一个时辰,才终于见到了归来的太子殿下。
高帝病重,醒来几次也未见清明之志,已有西去的征兆,朝中事务堆积已久,各方势力并不安稳,急需有人坐镇。
得了消息的朝臣更是来回请奏,恨不得把刚回京的太子殿下一个掰成三个用。
楚怀世在议事殿中一待,便是三个时辰,到了夜中更响。
若不是宫中有宵禁,加上皇后前来赶人,那些朝臣还能拖着连夜奔波的楚怀世,见了明天日出。
兰毓皇后将食盒放到桌上,看着楚怀世面上难掩的倦意,叹息:“这是御膳房熬的粥食,歇会儿罢,明日除夕休沐,不着急。”
楚怀世收了捏眉心的手:“此间诸事,先谢过母后。”
兰毓皇后摇了摇头:“你我何必言谢。”
“母后将那药停了罢,已经无需再拖时间了。”
兰毓皇后神色微动,忽地问了句:“……你恨他吗?”
这个他,两人心中都清楚。
“无爱恨可言。”楚怀世淡声,“母后应恨他才是。”
母子二人奇异地沉默片刻。
时间已使往事成沙,残余沙下隔阂,愈合之前,也不必再提。
楚怀世开口问道:“淑妃呢?”
兰毓皇后压下眼中复杂:“本宫依律,让她禁足宫中。”
淑妃这段禁足时日,可发了不少疯,已然全无昔日娇憨模样,日日摔打辱骂,宫人都不愿靠近那边。
“那日,她拿得鞭子?”
“嗯。”
今年皇宫的除夕相较往年,冷清了许多。
皇帝不豫,宫中没有举行庆典,倒不如宫外街市热闹。
按例说,这烟火本应也一并取消了。
程观在除夕午时退了热,终于吃下了这段日子里的第一口饭,没吐,方伯站在旁边看着,老泪纵横,念叨着除夕除祟,把程观的病气带走,明日要到寺庙烧新年头香。
“这年好啊,顺着咱程大人,吃一口添生气啊,驱走今年晦气,来年来福顺顺利利……”
程观被他念叨得眉眼添了笑意,吃了小半碗药膳。
方伯说得胡子直翘,神采奕奕,仿佛他吃口饭是什么天赐神降的福祉一般。
晚间,太医照常诊完脉后,楚怀世来了屋里。
程观还受不得外头的冷风,在屋里还披着厚厚的外衫,楚怀世便带他去了高台上的大殿。
大殿提前烧了炭,暖融如春,开了一小扇窗,对着城外的方向,如约让他看烟火。
空中烟火喧闹绚烂,被窗户框得方方圆圆,像是西洋的万花筒。楚怀世不让他靠窗太近,怕他因此受寒,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抱到怀里。
程观一双手,上面盖着太子殿下的手,下面是发烫的鎏金八角小手炉,属实没有比这更暖和的了。
他侧头看烟火,苍白的下巴尖蹭进鹤氅的狐毛边里,眼珠透着亮色。
虽说不是没见过烟火,但这却是程观病后第一次放风,他在屋里闷得厉害,眼下乍然瞧见外面的烟火,心绪也随之开阔了些。
楚怀世看他,凤眸微闪,问他:“好看吗?”
程观回头,唇角扬着,看了他一眼,不言而喻。
楚怀世抬手,曲起指节蹭了蹭他脸侧,又问:
“想不想见见孟老先生?”
程观顿住,缓缓摇了下头:
“……等我身体好些了吧,别让他老人家再为我担心。”
“好。”
程观忽地想起什么,看他:“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杀李南箫?”
毕竟在楚怀世眼中,除了散绮楼闹事那一次,他和李南箫算得上无冤无仇。
“我问了你府中掌事,”是今早的事,楚怀世语气平平,“他贪心不足,有害你之意,诱你毒发,死得不冤。”
“东宫收留他十余年,护他至及冠,也算尽了以往首辅府的情谊。”
“……”
两人对视,楚怀世拢了拢他衣领,程观没再说什么,点下头,继续看窗外烟火,眉眼舒展。
许是今日吃进了药膳,程观精神头比昨日好了些,支着看完了这小半时辰的烟火,同楚怀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之后,在回寝殿的路上睡了过去。
东宫灯火通明,同上京百家一样,在除夕夜守岁,迎来明日。
大年初一,在新年到临之际,皇宫丧钟兀然敲响。
高帝驾崩,举国悲恸。
传位遗诏于棺前宣读,象征皇权的玉玺送至新皇手中,天下大赦。
边军在年后初三抵达上京,押回罪臣,常国公府一日倾覆,抄家封禁,常国公斩首示众。
深宫禁足的淑妃也收到了她下半生判词:
……念同先帝情深意切,特准其免罪之身,陪葬皇陵,生世不离。
诏令之下,是一卷白绫。
当夜,便有人听到深爱先帝的淑妃痛哭哀嚎之声,悲切恨绝。
殊不知,按大晋制,没有封号的皇子不得入皇陵。
淑妃生未见其子最后一面,死后亦不能伴其旁,黄泉两隔,反倒缠缚在一具年老腐烂的尸体旁。
含恨而终。
*
各国岁贡在年后初五陆陆续续地送到上京。
不过程观未及依着楚怀世的话扫上一眼,选上几件。
上京化雪这几日分外冷,雪化凝冰。而他瞧见外面红梅,没忍住在窗边多待了会儿,才见好了几日的身子,便况转直下。
入夜喝药时又都吐了出来,发起热来。
宫中上下又紧张起来。
程观喝不下药,便又只能施针压毒。楚怀世抱着人,神情黑沉,太医悬起心,兢兢业业地给人施针。
这一幕,倒是与曾经重叠。
施针时,程观还醒着,不知为何,这次针扎入皮肉间时格外疼,疼得好像在碾他的骨头般,他脸色苍白,冒了一身冷汗,想要挣的手却被楚怀世按住,便撑不住地喊人:
“楚怀…世……”
太医直接听到新皇名讳,恨不得当场拿根针把自己戳聋了,手上施针的速度加快,防止人再中途挣乱了。
熬过半个时辰,人脸色好了些,安静下来。
在场的人无不松了口气。
楚怀世别过怀中人汗湿的发,松了手,慢慢揉散那箍出的红痕。
却不料,取针时,安静的程观忽然弓起身子,吐出了一口黑血。
吐完,便狠狠地呛咳起来:“咳咳咳!”
那血霎时浸染了洁白里衣,楚怀世瞳孔一震,心中黑洞随着那片血迹扩大。他去顺他的背,感到其下如同破风箱的倒气,呼吸微滞。
他言语难得失了分寸,厉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会吐血……”
太医亦被这情况骇得一怔,惶然去摸脉,咚地跪下,飞快道:“陛下,大人这是被逼出了毒血,照常说,眼下已经是效力最缓和的针法,可大人身子太弱,还发着热,有些承受不住,压制过盛,毒血逆流……”
吐血伤身,可眼下也无法,毒必须要压下去,否则程观性命不保。
但接下来,程观一连昏了五日,中途如何太医如何诊也摸不出原因。
这五日,前朝后宫氛围前所未有的压抑,各路说法冒出来,说许是今年之始先帝崩,宫中有冤情不祥,冲了血煞,怕要寻因果,夺人命。
如此神鬼之说传到新皇耳中,手段肃然,当场料理了几个源头,威慑百官。
楚怀世不信。
若真有因果报应,无论如何,也论不到程观。
他手下有战场亡魂万千,先帝权臣贵妃亦无不经他之手而死,报应何不寻他?
冤情……更是可笑。
若当真如此,那便是上天无眼,神佛不过畏强凌弱、色厉胆薄之鼠辈,反复无常折磨无辜者。
楚怀世这次不信所谓天意。
当夜,一把杀煞浓重的剑刃直插在国寺佛座之前,碎了供桌,嗡鸣不止。
新皇立于佛前,不卑不亢。
自此,宫中上下噤若寒蝉,神鬼之说封禁,无人再敢妄议,宫里那位更是不可言说。
巧的是,那把剑在佛前镇了一夜,次日午时,人便从梦魇醒来,睁开了眼。
程观一眼看到榻边的人,还没瞧清,就被人抱起。
“我就知道,你会醒……”楚怀世手臂微颤,肌肉绷起,动作却很轻柔,哑声道,“醒了就好。”
程观不知自己昏了多久,刚醒来还有些茫,轻声喊了句:“殿下?”
已经即位的楚怀世也不纠正他,俯首吻了吻他眉心:“嗯,身子难受吗?”
“……”
程观看着面前人眼下青色,抬手环住他脖颈,摇了摇头。
楚怀世抱紧他,手轻抚他后脑长发,微不可见地叹息一声。
正月初十之后,上京天气渐暖,河冰融化,已有春意。
冬日快过去了。
程观身子再没有反复过,不再咳血,逐日见好,像是如太医所言,他熬过了冬日最后坎,等到春来,有了这一年的命数。
不过时至上元灯会,程观还是没能出门。
都不用楚怀世说,方伯就拦着他,苦口婆心地劝他。
上次给他们吓得够呛,只是在窗边吹了下冷风便如此严重,这下等到外面玉兰花开之前,程观是不能迈出殿门一步了。
再孤僻的人也要闷坏了。
程观没了精神头,送来的珍奇玩意儿没瞧几眼便放在一旁,心绪重得药膳没吃几口,频频走神。
他倒也不是有意,只是当真被拘住了,空待在一间房里,的确容易乱想,压上心事。
如此,出门禁令还在。
不过楚怀世将折子搬到了他殿中处理,念着四方政务,给他听,让他瞧,朱笔也交到了他手中,询问他的建议。
如此,确实分了程观的心神,朝中大臣亦时不时收到御迹不同的折子。
上一封还是皇家书法的开张气度,下一封便是自成一派的潇洒行书。
但除却字迹,两人批奏的内容倒是出奇一致,言简意赅,批评一针见血,对于废话问好奏折直接一勾。
群臣心知肚明,照常按规处理做事,也无人有奏此事不合法度。
到后来,程观倒懒得批了,一派独特“御迹”成了绝版。
因为,宫里的玉兰花终于盛开,程观长回几两肉,不再瘦得骇人,脸上虽仍有病色,但已有几分红润生机。得了太医批许,楚怀世也点了头,他能够出门,自然丢了政事,好好转了京城几圈。
上京繁华,春日好景自有一番韵味,程观散了闷气,几日回宫都是精神奕奕。
甚至有心思闹楚怀世,回来说系在树上的红带写了当今帝王大名,一边问他会不会有人发现来抓他,一边坐到某位皇帝怀里,看人什么时候停笔。
搞小动作被抓了也矢口不认,非要逗人到自讨苦吃。
偶尔,程观还会给他带些东西,哪家茶馆的点心,哪边摊位上的香囊。
楚怀世总觉得,自己像是散养了一只鸟雀,这只鸟雀每日在外游玩,等到归来,又会给他叼些路上所经之物,放到他的桌上。
好在,这只鸟雀热爱窗外云天,亦心系于他。
缚住一只羽毛鲜亮的鸟雀,需要的从来不是笼子。
像曾经楚怀世承诺的,没有人会困他,楚怀世也不会。
但他的心会困住他自己。
再后来,程观见过孟老先生,对师傅遗下的医书感起兴趣,日日捧读,想要拾起记忆,继承其遗志。
一天,程观斜倚于小榻之上,放下书,盯着桌前人看了会儿,又去瞧窗外夏日之景,忽然道:
“我想……回南洲看看。”
楚怀世闻言停笔,抬眼看向他。
程观来到他身边,被揽到怀里,眸中笑意盈盈。
“……”
“怎么样?”
“嗯。”
自然是好的。
彼时,南洲十里荷花盛放,莲子清香,烟柳绕岸,船家往来,正是一番好时节。
《笼中雀》完。
写的时候又有好多小情节冒出来想写,一直在劝自己压字数,再写就能重开一本了。。。[笑哭]
算是为这个世界的他们补上了一个还算的圆满结局吧,未尽的故事是属于他们的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3章 笼中雀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