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 第83章 好得很-3

徐梦蝶的电煮锅坏了，不是多贵的东西，买一个新的也不会花多少钱，可她觉得很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上被抽走了。

也许是因为用习惯了吧，徐梦蝶想，用习惯了总是会有感情的，哪怕那只是一件很普通的物品。可是这件物品陪伴在自己身边这么久，仿佛一位不会说话的老朋友，它必须要离开了，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徐梦蝶到了和它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那就再见了。

徐梦蝶给电煮锅套上了三层垃圾袋，到楼下把它扔掉了，手上变得轻松，心却沉重了。她又想，也许她哀悼的不是变成废物的电煮锅，而是与电煮锅命运相似的自己，她很快也会变得无用，她的生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毫无预兆地、迅速地消亡，她可怜的其实是自己。

在电煮锅坏掉的第二天，徐梦蝶找到了一份给公众号排版的线上工作。为了这份工作，她做了三篇公众号文章的排版，她认为自己算是过五关斩六将了，不过她不是在能力上面所向披靡，而是在耐心程度上拔得头筹，愿意为了一份线上工作做三篇排版的人应该不多，徐梦蝶胜在了任劳任怨。

一次排版的酬劳不算多，不过因为需要排版的文章数量不少，徐梦蝶估算了一下，一个月下来，应该能赚一千来块钱。旅行社前台加上文章排版的工作，徐梦蝶一个月会有近两千块钱的收入，可是还不够，徐梦蝶不满足于此，她希望自己一个月最少可以赚到三千块钱。

但不着急，徐梦蝶懂得循序渐进的道理，她想先把手上这两份工作做好。旅行社每周一天，公众号排版每天做一两个小时就好了，她的工作非常轻松，乐观点的时候，徐梦蝶觉得老天让她得这个病，也许并不是为了折磨她，而是为了让她能停下来喘口气。

放弃销售工作吧，那已经把你压到麻木的绝境了。什么，你不愿意放弃？你明明知道你讨厌死这份工作了，却还是要一意孤行？好，没关系，让我来替你做出决定，你必须辞职，我让你没法继续。

来吧，我给你一个病殃殃的躯壳，让你享受皱巴巴的生活。重点不在于皱巴巴，重点在于享受，放慢你的脚步去享受，用感激活着的心态去享受。你明白了吗？看着我蔚蓝色的双眼，告诉我你明白了吗？

徐梦蝶抬起头，在心里说，我不得不明白。

经过水果摊的时候，她觉得水果的颜色真好看，鲜艳欲滴的草莓、红通通的苹果，明灿灿的香蕉、晨光遍染的橘子……多缤纷的色彩，多耀眼的外表，它们毫不吝啬地释放美，撞进每一个路人的眼睛里面，告诉他们什么是斑斓。你看我活得多热烈，你何苦这样死气沉沉，来吧，牵起我的手，与我融为一体，让我在你的身躯里面，跳一场明日的舞。

徐梦蝶说，不，不，不，离我远一点。

草莓说，你怎么了？你不喜欢我吗？

徐梦蝶说，不，不是……是因为你太贵了。

草莓说，好吧，那还是因为你不够喜欢我。

徐梦蝶说，事实重于泰山。

草莓说，情感也重于泰山。

徐梦蝶说，钱更重于泰山——给我足够足够多的钱，泰山也可以移平。

草莓说，我不明白，你要拿我和泰山比吗？它的眼睛好像变得更红了点。

徐梦蝶说，不要问我，我也不明白。我是活得最不明白的那一类人，我积攒的疑问，比全世界的草莓还要多。所以……求你，别问我了好吗？

草莓止住了声音，苹果说，你看起来身体不太好，带我回家吧，俗话说，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你。

徐梦蝶说，没用的，我不会带你回家的。

苹果说，你好冷漠。

徐梦蝶说，你不能要求一个绝症患者笑得开怀，语气温柔。

苹果说，我没有要求你，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事实就是你很冷漠。

徐梦蝶叹了一口气，我很冷漠，我认了。

苹果说，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徐梦蝶说，不奇怪就不是人了。

苹果是，来当苹果吧，当苹果一般都不奇怪。

徐梦蝶说，下辈子有机会的话，一定。

她想了想自己当苹果的样子，她想成为又大又红的苹果，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上，被累得喘不匀气的树嫌弃。那样也挺好的。

她走过去，轮到香蕉了，香蕉说，你看看我，像不像是你家里缺少的一抹颜色？

徐梦蝶说，不好意思，我的肾不好，而你的含钾量太高了，我们不合适。

香蕉说，这样啊，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徐梦蝶说，是啊，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呢？你大可以去找到更适合你的归宿，我也去找合适我的水果。

香蕉问，你孤独吗？

徐梦蝶没有回答，而是说，为什么这么说？

香蕉说，因为你的心是孤独的。

徐梦蝶问，你能看透我的心？

香蕉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不是吗？

徐梦蝶说，嗯。

香蕉说，我感到孤独的时候很少，多数时候，我都跟我的家人紧紧相依。等我感到孤独的时候，就是我快要消失的时候了。

徐梦蝶说，你会难过吗？

香蕉说，不会的，因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了，我乐于接受。

徐梦蝶说，你没有想过反抗吗？

香蕉说，你想太多了，我觉得这样很好，确定的蕉生，确定的未来。

徐梦蝶说，我要的太多了吗？

香蕉说，你好好想想吧。

橘子插话了，很正常，人们要的总是很多。比如他们要了我，也还想要香蕉，要苹果，要草莓……

徐梦蝶说，那是因为你们都很好。她把最后一个“吃”字吞了回去。

很好，很好吃。区别大吗？好像不大。

橘子说，你在为人类的贪心找借口。

徐梦蝶说，是吗？

橘子说，不是吗？

徐梦蝶说，我很累，我的脑子转不动了。我不想思考。

橘子说，可你无法停止思考。

徐梦蝶说，我生病了。

橘子说，我知道，你得了尿毒症。

徐梦蝶说，不是，不是这个病，我说的是别的。

橘子说，那是什么？

徐梦蝶说，我说不清。

橘子说，噢，就好像我说不清我有多少橘络那样。

徐梦蝶说，差不多吧。

橘子说，你真的病得很厉害。

徐梦蝶还没说话，水果摊主的声音便冲进耳朵：“美女，你到底买不买啊？在这里站这么久，不买就走好吧？别妨碍我做生意。”

徐梦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不好意思。”

她匆匆离开水果摊，将绚烂的色彩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