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候,徐梦蝶会怀疑自己是同性恋,或者是双性恋。
她看到很好看的女生的时候,也会有心动的感觉,可她不确定那种心动是对外貌的单纯欣赏,还是情感和**上的吸引。
对于没有真正喜欢过某个人的经历的徐梦蝶来说,这可真是难以分辨的事情啊。
到了她这个年纪,身边的人或多或少都谈过几次恋爱,再不济的,也会在青春时期暗恋过某个人,虽然没有修成正果,但那也不失为一种感情经历。而让徐梦蝶感到困惑的是,她完全没有过真正喜欢谁的时候,一次也没有。
她想到这件事的时候不多,但每次想到的时候都觉得很茫然。到底是因为什么?难道她天生就缺少了会喜欢上某个人的神经?
从理智上来思考,徐梦蝶是愿意成为一个同性恋的,因为她厌男,而女性的基本盘比男性的要好太多了,虽然也许跟性别偏见有关系,但徐梦蝶不愿意改变这种偏见。
徐梦蝶总是很能欣赏女孩的容貌,浓眉英气,细眉温婉,高鼻子好看,塌鼻子也可爱,戴眼镜有戴眼镜的气质,不戴眼镜也有不戴眼镜的漂亮,总而言之,在没有交集的前提下,她总是会给女人加分,给男人扣分。
讨厌男人和喜欢女人这件事并不构成因果关系,徐梦蝶的讨厌是单纯的讨厌,喜欢也是本能地喜欢,所以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问题,她怀疑自己可能也喜欢女孩子。
但她对谈恋爱毫无兴趣,不管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她觉得自己这辈子估计就是这样过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生活,有什么话都讲给自己听,自言自语是最常有的交流。
快乐吗?
没有人来打扰她的生活,不会跟另一半产生矛盾,不会产生感情上面的问题,可是也谈不上有多么快乐。
商场卫生间的镜子阔而明净,徐梦蝶抬起眼睛,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脸上的褶纹,眼睛的红血丝,颧骨上的细小斑点……一切都很具体,具体得甚至有些丑陋。
她知道自己长得不难看,但也称不上是好看的女孩,这是没什么存在感的一张脸,人们在看见她的五秒之后就会忘记她的长相。
快乐吗?她又这样问自己。今天是周六,很多情侣携手出游,在这毫无意思的商场里面走来走去,这样的恋爱有意思吗?看电影,逛街,吃饭,压马路,上床,见对方的父母,这样的恋爱有意思吗?
她没有谈过,不知道有没有意思,但她先入为主地认为这是没有意思的事情,恋爱就是很无聊,很忙,又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是因为羡慕或者嫉妒产生的偏见吗?因为知道自己不会得到,所以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没什么好的,得不到也没有关系,那么酸,任谁吃了都会皱起眉头吧。
徐梦蝶不知道,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反思,有的时候又觉得必须要反思。人类不是通过吃喝拉撒睡来证明自己活着的,而是通过思考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可她为什么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呢?她不过是一缕风的影子,随时随地都可以消失。
也许她会死在这个小小的出租屋里面,等到尸臭的味道飘出窗外,穿透墙壁,才会有人发现她的死亡。然后她这辈子最大的轰动,就是上了一次社会新闻,独居女子徐某某死于出租屋中,死亡后xx天尸体才被邻居发现……
也许会有写小说的作者看到这则新闻,然后将她的故事写出来,添点油加些醋,让她以另一种方式长久活着。
那样好吗?徐梦蝶说不清,她死都死了,是全然不在乎身后事的,她不相信人死后还会有灵魂,所以她什么也不担心。但她现在还活着,肩上还负有责任,所以她做不到那么自私,她不为自己而活,她为很多东西而活。
活得很累也很混乱,每天的脑子都是乱糟糟的,像是一百条耳机线缠在一起,越解越乱。
也许她应该停止思考人生的意义,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可是她也做不到这一点,很多时候,人是无法控制脑子的。
失眠的人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想太多,他们没法停止想很多问题,他们的精神状态高度活跃,所以他们失眠了。
如果每个人都能控制自己的脑子,那么世界上失眠的人就不会有这么多了。
所以在这一点上,徐梦蝶并不是一个做得不好的例外,她只是融入了人群当中,而这样的随波逐流并不能让她感到安心。
你想当国王?还是当士兵?
都不想,她想选择并不在其中的另一种可能,她想当一棵树,一棵沉默的树,很安静,很孤独。晒到太阳就会高兴,淋到雨就会舒展,有昆虫来问候它,它便以一棵树特有的方式,无声欢迎它们的到来。
能不能这辈子就当一棵树?
她可以努力长高长大,割下身上的木头,还给父母,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她可以变成课本,变成书籍,为这个社会贡献出一份力量——比她作为人的时候的贡献更大。
这里的人太多了,太多了,人多了总会被嫌弃,但是树可以多一些,树是受欢迎的存在。
她不想当人,她惯爱逃避,当人太累了,所以她不想当人。在这件事情上面她希望唯心主义可以存在,她说自己是一棵树,那么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棵树。
要是能当一棵树就好了,砍掉它也无所谓,因为它不会觉得痛。
徐梦蝶反驳了徐梦蝶,万物有灵,她怎么可能不痛呢?
万物有灵,人类除外。
万物有灵,不过是人类的谎言,人类看什么都想赋予其灵气,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至高无上的压制欲。瞧,虽然万物有灵,可人类是万物之首啊,所以人才是最有灵气的生物。
人类总是喜欢自我感动。
难道你不是吗?徐梦蝶问自己,你想这么多,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证明你是一个会思考的人吗?不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一些与众不同吗?
不是的,不是的。
徐梦蝶只是摇头,说不出理由。
如果你不是这样想的,你为什么不说出原因呢?剖开你的心,让我来看看到底是你对还是我对。
你是谁?
我又是谁?
我是徐梦蝶,你也是徐梦蝶吗?
你是我的徐梦蝶,我也是我的徐梦蝶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是我自己?还是我的亲人?我的朋友?我的敌人?我的爱人?我的测谎仪?我的照妖镜?我的过去时?我的明天?我的牙龈?我的脚趾?我脱落的白发?我捡起的石头?我建立的城堡?我交出的答卷?
你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跟“我”讲话?
你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你能说话吗?能不能不要躲在我的心里?能不能现出原形?
她突然想到了一首歌——
惊破坏气氛
谁都不知我心底有多暗
如本性是这么低等
怎跟你相衬
……
情人如若很好奇
要有被我吓怕的准备
试问谁可洁白无比
如何承受这好奇
你有没有爱我的准备
若你喜欢怪人其实我很美
打回原形。
情人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徐梦蝶想,她在“我”面前,露出真面目了吗?
她的所思所想所感,真的是完全真实的吗?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在她的面前也隐藏了一部分的自我?
其实“我”不是真的我,而“她”也不是真的她。
她们在互相欺骗,怕吓坏对方,怕对方不爱自己。如果连自己都不爱自己了,一个人要怎么才能活在这个世界上?
为什么不能展现最真实的一面,为什么不能喜欢这个怪人?
露出锋芒,露出损耗,露出慌张,露出对抗,露出缺陷,露出眼泪,露出所有与所有,毫无遮掩,毫无保留。
然后你会逃跑吗?我能接受吗?我们还是紧密不可分的整体吗?你还是我最好的伙伴吗?
“我”会睡着吗?再也不会醒过来了的那种睡着,一巴掌或者一个吻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她”会迷路吗?这颗缓慢跳动着的心脏,还会是她的安身之所吗?
徐梦蝶,别管它真真假假了,你住在东三巷11号,你今年二十三岁了,你独居,你没有谈过恋爱,你是这间出租屋的暂时主人,你是无业游民,你不知道宝藏在什么地方,你也没有屠龙的梦想,你合上了童话故事书,书里面的公主并没有跑出来,你觉得这是安徒生的错,后来你觉得那不是安徒生的错,是你的错,因为你忘记了安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