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了揉干枯的眼睛,徐梦蝶继续走在去面试的路上。
这回要去的是一家小公司,员工是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的那种小,公司没有HR,老板直接招人。
她要面试的岗位是办公室文员,内容职责一大筐,总而言之,就是各种乱七八糟的非技术工作都是要由她来做。
老板一开始跟徐梦蝶约的是两点半,两点零几分的时候,他跟徐梦蝶说:“三点再来。”
已经快到公司的徐梦蝶:“……好的。”
好吧,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所幸公司是在商场与写字楼一体的大厦中,徐梦蝶在商场一楼找了个位置坐下,开始漫无目的地消耗时间。
看了会短视频,玩了几局消消乐和斗地主,又看了一会小说,时间终于到了两点五十分。
徐梦蝶背起包,走向电梯,来到公司所在的七楼。她在门口确认了一遍公司的名字,走了进去,前台没有人,徐梦蝶只好拿出手机给老板发消息:“我到了。”
老板叫邓文,头像是招聘软件上的默认头像,他问:“到门口了?”
“是的。”
“等着,我来接你。”
“好的。”
邓文很快就走出来了,他有一张褶皱颇多的圆脸,像是走了味的面包皮,被肥肉挤成一团的小眼睛滴溜溜地打着转,面色晦暗,谢顶严重,头顶像是被人用刀削走了一块,所剩不多的头发如杂草那样装饰着一颗头。
他见到徐梦蝶,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徐梦蝶,你迟到了。”
徐梦蝶拿出手机,手机上刚好显示“3:00”,她觉得莫名其妙:“我没有迟到啊,现在就是三点。”
难道这个公司的分针走得比别的地方的要快一些,要提前到才是准时?
“三点?”邓文有些疑惑,随即反应过来,“哦,三点,我想起来了,你是三点,另外一个面试的人是两点半。”
徐梦蝶:“……”
所以,那就是明明跟她约好了两点半,然后又推迟到三点的原因?她为什么会成为被推迟的那个人?因为她更差劲一些,更不重要一些吗?徐梦蝶盯着邓文的背影,顿觉恶心。他随意地改变约定的时间,又因为记性差而责怪她迟到,知道那是自己的问题之后也不说一句抱歉,还用另外一个面试的人来当借口,这样的人是怎么当老板的?还是说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当老板?
邓文将她带到会议室,拿了一张表格给她填,看到身份证号的时候,徐梦蝶留了个心眼,故意将1写得像1又像7,将4写得又像4又像9。凭什么她还没有入职,就要收集她的身份证号这么重要的信息?简直就是岂有此理。她之前都乖乖地填好了身份证号,后来在网上刷到类似的事情,才知道那是不合理的。
她填好表后,去外面找到了邓文,说:“我填好了。”
邓文便走了进来,问:“带简历了吗?”
“带了。”
会议室的桌子是长方形的,邓文在她的右侧坐下来,说:“你先做个自我介绍吧。”
徐梦蝶说:“我叫徐梦蝶,是南城师范大学管理学专业的应届生……”
“你为什么报考师范大学,却不学师范呢?”
“因为师范学校师范专业的成绩要求比较高,非师范专业的成绩要求低一些。”
“你是踩着线考上的?”
“……是。”
“那说明你高考成绩不算很好。”
徐梦蝶默然不语,随便吧,嘲讽她,贬低她,怎么样都好,反正人生来就是被别人评价的。只要你不是十项全能的亿万富翁,就总会被人看低。
邓文藏在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芒:“你跟照片长得不太一样啊,照片成熟一点,看起来年轻一点。”
“是吗?”徐梦蝶尴尬地笑了笑,觉得这跟面试没有任何的关系,上镜自然会有所不同,她又没有盗用别人的照片,何必在乎她的外貌?
邓文问:“未婚,是吗?”
“是的。”
“近期没有结婚生子的打算吧?”
“没有。”
“没有男朋友?”
徐梦蝶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是的。”
“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打探你的**,这个岗位之所以要招人,就是因为上个人辞职生孩子去了,这个岗位呢是很稳定的,我也不希望每隔半年就去招聘新人,所以我要确保你这几年都不会结婚生子,你能理解吧?”
“能。”徐梦蝶心想,如果来的人是个男人,邓文还会问这么多这种问题吗?不是敏感,毫不夸张,她感受到了**裸的性别歧视。她可恨地想,女人就应该把子宫摘掉,这样才能和男人站在同一起跑线上。
邓文又说:“你这个简历做得挺粗糙的啊,还是黑白色的。”
徐梦蝶说:“嗯……”他到底是来面试的还是来挑刺的啊?这么看不上她,可以直接跟她说工作不适合,何必要这样鸡蛋里面挑骨头?简历要包装得多么五彩缤纷,才能证明她是一个人才?
“英语六级是什么时候考的?”
“大二下。”
“多少分?”
“五百零一分。”
“这么低?”
“……”徐梦蝶忍无可忍,“我看了岗位职责,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里面没有哪一项工作是需要用到英语的。”
如果这个岗位需要用到英语,徐梦蝶可以低头承认自己的英语水平很一般,可是它根本就不需要用到啊,徐梦蝶无法忍受邓文这种并不专业的挑刺。
邓文的小眼睛像陀螺一样打着转:“虽然这个岗位不需要用到英语,但这也是证明你学习能力的一部分,我问这些问题都是有理有据的,不是在乱问。我很耐心,你也得耐心一些,其实我很怕招你们这种刚毕业的大学生,你们通常都眼高手低,稳定性又很差,根本静不下心来做事情……但我既然把你叫过来了,就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的,所以,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好吧?”
徐梦蝶:“……好。”
已经黄了好几个面试了,徐梦蝶没有底气和资格跟邓文叫板,她是求职者,一个“求”字就体现了她卑微的身份,没有谁能够挺直脊背地求人。
“是本地人?”
“对。”
“家里远吗?过来这边要多久?”
“有点远,过来要一个小时。”
“这个通勤距离可以接受吗?”
“可以的。”
邓文问:“你身高多少?”
“一米六三。”
“可以做主持吗?”
“什么主持?”
“就是公司有的时候会搞活动,需要主持人。”
“我、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不需要经验,就上去拿着稿子照读就可以了。”
“一定要做吗?”
“不是,我问你可不可以做。”
“我可能不太行。”徐梦蝶对在公众面前讲话这件事很抗拒,她讨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她会很紧张,很焦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没事。如果你可以做的话,主持的钱是另外给你算的,你不能做的话,我就去外面请个主持,这都是可以的。”
徐梦蝶终于觉得邓文顺眼了一些,但很快这点好感就消失无踪了。
“你的期望薪资是多少?”
“我看你们在招聘软件上面写的是五千到一万,但我知道自己是个没什么经验的应届生,所以我对工资暂时没有过高的追求,五千就差不多了。”
“虽然你没什么经验,能力看起来也不是很好,但是我愿意花时间去栽培你。可是从0到1去把你带起来,需要花费老员工很多的时间和精力,所以我只能给你三千八的工资,当然了,这只是暂时的工资,等你的工作步入正轨,可以独立完成之后,肯定是会涨薪的。”
画大饼谁不会呢?
徐梦蝶问:“三千八是试用期的工资?”
“没错。”
“试用期是三个月?”
“对。”
“那转正之后的工资有多少?”
徐梦蝶一开始说的五千,说的就是转正后的期望工资。
邓文说:“转正之后再加五百块钱的绩效,那就是四千三百。”
“会交五险一金,是吗?”
邓文提高音量:“只交五险,不交一金,我们这里不是政府单位,只有政府单位才会缴纳公积金。”
放屁。徐梦蝶在心里说,所有合法合规的企业都会缴纳五险一金,不缴纳的都是黑心企业。
徐梦蝶又问:“试用期也会缴纳五险吗?”
“当然不是,转正之后才会缴纳五险。”
又违法了,徐梦蝶想,试用期不缴纳五险一金的公司也是违法的。
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公司那么那么多,徐梦蝶觉得自己没法在这个地方找到一份既双休又守法的工作。
不交公积金不是不能接受,就是少点钱而已,转正之后再交五险也不是不能接受,只是要多等三个月而已。她这几个月又饿不死,只是……心里为什么会这么沉重呢?
邓文说:“你要是愿意做主持的工作,一场活动也会有两百块钱,我们每个月都会有两三场活动,这样算下来,其实已经很高了。而且说实话,你们这些应届毕业生真的不要眼高手低,嫌这里工资低,又嫌那里事情多,那是不行的,钱多事少本身就是个悖论,你们别被洗脑了。”
可徐梦蝶觉得,现在正在给她洗脑的人是邓文。钱多事少的标准在哪?站在打工人和老板的不同角度看,自然是天差地别。
老板觉得给你三千块钱,让你一个人做两个人的工作,温饱无忧,也不算太累,就已经是很好的工作了。但打工人只想将自己分内的工作做好,拿到足够日常支出和娱乐开销的钱之后还能存一点,那才算是够得上生活而不是生存的标准。徐梦蝶想,钱多事少当然是悖论,可事多钱少同样是不合逻辑的事情,但邓文只用前者来教训她,而没想过用后者去反思自己,堪称只许州官放火的典范。
徐梦蝶将满肚子的怨气压下去:“我想问一下,这个岗位需要经常加班吗?”
邓文说:“需要偶尔加班,不会经常。”
“偶尔”和“经常”的标准又在哪里?怎么区分?徐梦蝶问:“加班的话会给加班费吗?”
“不会,加班的费用都包括在工资里面了。”
这算盘打得是真的好啊,徐梦蝶觉得跟邓文沟通好累,或者说跟所有将“利己”写在脑门上的人的沟通都很累。邓文问:“你还有什么要了解的吗?”
“没有了。”
“可以,那明天来上班。”
“啊?”徐梦蝶额角的神经突突地跳,“之前不是说好了,如果我合适这个岗位的话,可以八月份才入职吗?”
邓文不咸不淡道:“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们临时多办了一个活动,很缺人手,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让你提前入职了。”
言而无信,出尔反尔。不管这个理由是真是假,徐梦蝶都认定了邓文就是那样的人,她的心里堵得厉害,二选一,又是二选一,一边是痛苦的深渊,一边是快乐的浅河,选什么?怎么选?大学从来没有教过这门课程。可生活教会了她,要选择对长远发展有利的事情,选择实际的利益,放弃浅薄的娱乐和虚无的意义,要选择眼前的苟且,而不是诗和远方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