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一
我着人传召,召逆贼首领入宫见我。
为了不落气势,我沐浴更衣,换了朝服,准备在早朝的正殿中见人。
我正要出门,就见谢储也正朝我走来,他穿回了那身超品紫色朝服,衣冠楚楚,胡须也剃净了。
他走到我面前时我问他:“怎么,不做虬髯客了?”
谢储抬手摸了摸下巴,朝我笑道:“臣早已过而立之年,按理当蓄须。只是,同陛下站在一处,有了胡须总显得沧桑些。不若剃了利落。”
他说着朝我微微俯身:“如此一来,同陛下也相称些。”
我本是想笑话他,反倒被他这样一番话弄得无言以对,只得沉默上车。
等车到了正殿,我便看见阶下已经站满了人。
彭应笑也来了,匆匆走到我身边:“陛下,乱臣贼子当杀之!杀之以儆百!”
我只得道:“彭相稍安毋躁。”
我都搞不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杀什么杀。
我坐在龙椅上,果真见到王恒川从殿门走进来朝我行礼时,我还是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为什么会这样?
我出了会儿神,于是彭应笑趁机先我冲他发难:“王恒川!你乃琅琊王氏嫡系子孙,家中袭爵,受朝廷供养,你清什么君侧!”
王恒川面上毫无惧色,只笑着朝彭应道:“久闻彭相威名——只是,此话怎讲?我王氏受朝廷供养,如此才更应忠君爱国,以防奸人作祟才是!”
彭应笑气得胡子都要飞起一般:“防什么奸人,你才是……”
“彭相且息怒。”我打断他,让有行请人把他扶到后面落座,以防话题被他搞得越跑越偏。待他落座,我转头看向王恒川:“王恒川,朕来问你,你此番聚集人马上京,是要清朕身边哪个奸人?”
王恒川敛了笑,朝我恭敬拱手:“是嵩山少林,明煦大师。”
我又问他:“你有何理由要朕杀他?”
王恒川答道:“此人乃是十年前武当逆贼之首,武当掌门,曾煦曾道长。”
阶下顿时一片哗然。
我听见有人道:“曾煦?那曾煦不是早就死了吗?”
王恒川看了看两侧议论纷纷,抬头望向我,正要开口,却有人高声道:”武当逆贼之首五年早已落网,砍下头颅也送呈先帝——乃是本国公亲自所为,众位皆是见证。王恒川,你怎口出狂言?”
我随众人闻声一看,就见谢储同曾煦正一道迈过门槛,站在殿中。
曾煦双手合十朝王恒川一揖:“阿弥陀佛。王施主,不知贫僧何时得罪了你,为何遭你这般污蔑?”
王恒川却并未理会他,双眼只紧紧盯着谢储。
过了许久,他忽然笑了一声:“是在下输了。”
说完他便要转身出殿,彭应笑见状厉声喝道:“你站住!这般胡言乱语一通,惹出这样滔天大事,你以为你还能逃得出去?”
王恒川却丝毫不为所动,直愣愣地朝门外走去。一路上经过的大臣纷纷避让开来,连门口持刀的侍卫一时也不敢上前。
“让他走。”谢储忽然道。
彭应笑又要发火,却被他一句话堵住了话:“他活不过今日的。”
殿中一时寂静。
我正要开口,谢储已笑着望向我道:“此事缘由,还请陛下容臣私下禀告。”
我心里有气,是他说让我叫人来问问到底要什么,又是他说要私下才告诉我:“那城门外围守的万计人马如何解决,还请安国公给朕个章程。”
谢储却道:“无需他法,只‘等’便可。”
二一二
这一等便等到了转天一早。
我除了等来了王恒川死讯,还等来一封按了手印的忏悔信。
还有城门外,围守兵马已连夜退出京城外几十里的消息。
也终于从谢储那听来了事情的经过。
“陛下可知道太/祖时‘十八罗汉’?”谢储问我。
我没想到这缘由竟然如此久远:“倒是知道。”
他又问我:“那陛下可知道,这‘十八罗汉’有太/祖遗旨,可豢养私兵?”
我心中一惊,却见他面上未有丝毫异色,只是继续道:“昔日‘十八罗汉’助太/祖得天下,为防太/祖顾忌,十八家中有数家自请交还兵权。太/祖为示安抚功臣,特许交还兵权的组建私兵以作护卫。”
他顿了顿又道:“陛下,养兵,是要花钱的。”
我没有说话,只是定眼看着他。
谢储继续道:“说到底不过是月盈则亏,盛极必衰。有些人家道中落,急需翻身;有些人贪得无厌,浑水摸鱼,想趁机捞上一笔。”
“——总归是有那出头鸟,试一试又有何妨?”
我想问他是否在暗示我什么,但我想了又想,还是没有问。我心中一片杂乱,只能盯着那封忏悔信仔细看,却忽然在手印中看见了签有谢姓的一个名字。
“这怎么——”
谢储朝信上瞟了一眼,朝我道:“王氏的私兵是由谢氏代为供养。”
“——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我只觉得心沉了下来:“你早知道了。”
谢储笑了一声:“若陛下说的是,您以谢氏豢养私兵、有谋逆之意为由说服陆尚书对付谢党一事,臣,的确知道。”
我冷笑:“那朕也并没有说错,谢氏的确也参与谋逆。”
谢储依旧点头:“谢氏树大招风,又不拘行事,早该有此一遭。”
我定眼看他。
谢储又道:“彭相昨日同臣说,打算乞骸骨。”
我听得一愣,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忍不住“啊”了一声。
就见谢储又道:“他说,陛下登基以来颇多辛苦,朝廷的风气,的确该换一换了。”
我心中一时茫然,总觉得该高兴一下,却发现自己竟十分平静。
“此事暂且不提。”我最终只是道,“你还没有告诉朕,王恒川为何要杀曾煦?”
谢储看了看我道:“此事,臣也不明白。
“只是按臣的猜测,大约是未雨绸缪吧。”
“——陛下可是准备对世家下手?”
我看着他许久才点头:“的确如此。”
“只是如今来看,此事并非能一蹴而就。”
王恒川知道我和曾煦身份特别、理念特殊,即便他不懂我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我们准备做什么,他还是可以知晓。
他应当是觉得,只有我或者只有曾煦,此事便无法继续。
我是皇帝,出身正统。他不能杀我,便只能对曾煦下手。
我想起曾煦说那次他在皇寺中遇刺也是王恒川的手笔,兴许那时他便开始筹划此事。
——的确是个极有谋划之人。
“朕还有一事不明,”我想了想又道,“为何王恒川看见你便说他输了?”
谢储只轻轻一笑:“陛下觉得,王恒川此人如何敢上京指认曾煦?”
“自然是因为他手中有证据……”
“还有,他确认臣已经被他控制住,或者是死了。”谢储补充道。
我顿时恍然:“你说你是被他追杀——”
谢储点头:“臣同曾煦好好站在这儿,便是证明他费尽心计却受人蒙蔽,计划全盘落空——武当逆贼一案,当初本就是草草结案,又因干系重大,知情者甚少。臣是此案主事之人,又姓谢,若臣被他控制,或者是被他杀死,此事便可由他随意编排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道:“可此事,朕也是知情人。他如何能确定朕会由他胡说?”
谢储并未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道:“兴许,在他看来,若是臣死了,那正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我一时无言。
谢储却似乎丝毫不觉,继续道:“杀曾煦为次,离间陛下与谢氏、同陛下交换利益为首。王恒川恨足了谢氏,如何与陛下不是不谋而合?他想要天下乱起来,偏偏没有人理他,他便只能出此下策……”
我心中一动:“他没打算活着。”
谢储朝我点头。
我只觉得震惊:“他一开始就打算以死明志?他想要朕知道什么?”
谢储沉思片刻,缓缓道:“兴许是想让陛下知道,王氏可用吧。”
我依旧不能明白,却莫名觉得心酸。
我想他不该有这样的结局,但他偏偏就是这样的结局。
似乎并不能由我来改变。
我心里沉重,对余下的内容忽然没什么兴趣:“既然如此,着人将王恒川收殓,好好安葬吧。”
说完,我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却莫名觉得喘不过气,便朝谢储道:“朕出去走走,你且自便吧。”
我披上厚氅出门走了一段,转过回廊时却发现谢储正跟在我身后。
他未穿外氅,唇色冻得发白,看得我十分不解:“你跟着朕做甚?”
谢储揣着手看我,说话时呼出一串白气:“陛下不觉得还有事没有问臣?”
我疑惑:“还有什么事?”
谢储叹了口气道:“陛下难道不好奇,臣是如何提前知道王恒川的谋划,成功出逃的吗?”
我看了看他:“若是你,知道什么都不奇怪。”
他并不说话,只是看我。
我便也叹了口气:“天冷,安国公快回去吧。”说完我便转身要走,却忽然被他拽住胳膊:“上月廿二。”
“臣得知陛下突发眼疾、目不能视,便打算动身回京。”
我脚步一顿,回头看他。
水气氤氲之间,我看见他朝我笑道:“王恒川却以为,臣此举,是臣识已破他的奸计,便要将臣抓住看管。
“只是事出突然,慌乱之中,臣才得以有机会逃脱出来。”
他定眼看我,目光灼热,如有实质,我双眼不觉一烫,偏过头不敢再去看他。
片刻之间,我听见他轻笑一声,热气喷在我脸侧。
他轻声在我耳侧道:“是臣心有陛下,才得此幸运。
“臣心甚笃,唯觉庆幸。
“唯觉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