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三
我与宋小哥没再说话。
马车驶入宫门,走了一段,径直在我住的寝宫门口停下。
宋小哥率先下了马车,而后转过身朝我伸手,意思是要扶我下车。我看着他朝着我的脸上深情款款的模样,余光扫过四周,只见周围的内侍都垂头屏息,不敢抬头看向我二人。
我收回视线,望向宋小哥,伸手按在他手上。
我和宋小哥携手进了门,原本立在殿中的侍从被有行带了出去,宋小哥这才松快下来,在殿中左右转了一遍,而后回头朝我笑道:“陛下,可有吃的没?我过了午便在宫门前等您,到现在,得有四个时辰没吃东西了,真饿得慌。”
我在圆桌边坐下,听到他说完,让有行唤人到御膳房传话。
宋小哥显然高兴起来,朝有行道:“有劳有行公公,请曾御厨多做份桂花糕送来。我许久没吃到宫中的桂花糕了,着实想念啊。”
有行朝我看了一眼,随后便应声出了门。宋小哥这才在我身边坐下,而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拉着椅子朝我身边又挪了挪,同我肩挨着肩坐下。
我静静看着他一番折腾,就见他压低声音凑在我耳边道:“今日是谢翰林来找的我。”
朝中如今姓谢的翰林,应当就是谢礼了。谢氏现在的情形是,谢相身居高位,大将军闭门不出,谢储又远在福建——谢氏在京中确实少了个能逢迎左右的人物,即便内部仍有矛盾,但让谢礼来担此任务,确实最为合适。
而宋小哥虽然有些不太中听的绯闻在身上,但望海楼在京中地位特殊,他本人在朝廷内外又颇有人脉,谢礼代表谢氏来找他拉拢关系,自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按宋小哥说的,这件事若不是他今晚亲自来找我,该是明天白天传到我耳朵里。
“他来找我时我本没当做大事,毕竟我与他从前都做过伴读,也算是旧识,只照往常接待他——没喝酒,他说青天白日不便饮酒,所以我拿了云南来的普洱招待他。”宋小哥说着莫名吸了口气,而后才道,“可我同他没聊几句,他却忽然喊我……前辈,说有事要向我讨教。”
前辈?
我听到这个词也疑惑,转头看向宋小哥时却见他拧着眉头,一副为难的表情。我看他犹犹豫豫,便催他道:“讨教什么?”
宋小哥朝我看了一眼,却又连忙错开,最后仿若是痛下决心一般道:“哎……他说往后同为陛下亲近之人,他是来向我讨教……讨教陛下喜欢什么姿势……”
我先是没听懂,等反应过来时只觉得脑海里一片轰鸣。
这……这算什么问题?
谢礼的脑子在想什么?
宋小哥这时却放松了下来,悠悠叹道:“想我宋某人在京城中算得上博有见识,也没见过这样说疯话的世家子弟,居然还是姓谢的。这姓谢的果然可怕……”
我打断他道:“宋鲤你给我打住!他问你你就应了?”
宋小哥连连摆手:“我怎么敢,我又没有……陛下,我也吓了一跳啊!”
他说得语无伦次,到后面甚至有些委屈:“谁能想到他会来问我这个,我,我又不知道……”
我忽然喘不过气来,站起身时只觉眼前一片星花。我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拍了拍额头让自己保持冷静:这事不怪宋小哥。他又不知道我和谢礼的事,我不该迁怒于他。
宋小哥等了一会儿又道:“我……我猜他此举有心诈我,但无论是何招数,定然与陛下有关。我那地方人多嘴杂,他偏到此找我说这些,唯恐这些风言传不出去。我不知这件事到底是何缘故,陛下您……又是如何打算。但凡是这种事,向来越乱越好。于是我假意顺他所想,当众将他赶出望海楼,而后便换了衣服到宫门求见陛下。争宠也罢告状也罢,多少能争上几分先机。”
我听得一愣,看向宋小哥时他正盯着我看,见我看过来,便又垂头不语。
我立刻后悔起来。
谢礼之事来得突然,我自己都没有理清该着如何处置,更没有和宋小哥通过气。谢礼行事乖僻又毫无章法,找到他头上,也算无妄之灾。
可他什么都没顾及,而是先替我考虑了这么多。
果然,沾上我的事,除了麻烦就是麻烦。
我有什么资格去埋怨他。
我艰难开口:“宋小哥,难为你了……”却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这件事才合适,迟迟说不出下文。
有行这时进门:“陛下,晚膳已经备好。”
我朝他点点头,连忙去唤宋小哥:“宋小哥,你还饿吗?不如,先吃晚饭吧?余下的事……之后再说吧。”
我正担心他会拒绝,就见他起身笑着朝我道:“那自然好,宋鲤谢过陛下。”
我这才放下心来。
宋小哥显然是饿了。他向来注重仪态,此时吃得风卷残云,得空还朝我笑:“御膳房手艺不减当年,真该让望海楼的厨子来讨教一番,也好我也好饱饱口福。”
我还在想谢礼到底有什么目的,听他说话才回神:“怎么,你喜欢?可明明望海楼的大厨才是确有一手啊。”
宋小哥道:“从前做伴读时每天最高兴的便是在宫中吃的那顿午膳,可惜之后便再没机会吃到。陛下应当是吃惯了御厨的手艺,这才觉得望海楼新鲜吧。”
我看着桌子上的菜品,确实是十分诱人的色泽,可在我嘴里却只觉得味同嚼蜡。我怔怔望着桌子,又瞥见墙角雕花的墙柱。我下意识抬眼朝上看去,只见交杂的横梁成片地压了下来。我望着那斑斓的雕梁,心也跟着压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
这个地方,才是我食不知味的原因。
我忽然如鲠在喉,放下了筷子。等宋小哥吃完,便让人将菜都撤下。
残碟撤下,有行问我:“陛下,宋公子今晚宿在何处?”
我便看向宋小哥,问他是什么想法:“此事本不该牵扯你。如今我已知晓是何情形,你也不必牵连得更深……”
宋小哥却道:“诶,我还担心有什么牵扯吗?只要陛下不嫌弃,那龙榻……我也是想睡一睡的。”
我哑然,宋小哥却笑了:“陛下,事已至此,还是按计划的来吧。”
携手而归,同桌而食,同榻而眠。
宋小哥的意思,是要把佞幸的角色演个周全,而我,则起码要有点帝王薄幸的意思。
宋小哥坐在榻上指点我:“陛下重情义,又容易心软,放在某些人那里却是轻易被拿捏。再不愿作伪,也该有个态度,不能让他得意。”
我想了想,觉得谢礼应当是鬼迷心窍:“他这想法来得奇怪。他是谢家人,如果与我同谋大事,不比私情更为稳固?他缘何非要同我有这种纠缠?”
宋小哥撑着下巴沉默一会儿:“可毕竟是谢氏……难不成,他果真慕恋陛下?”
我也不由得沉默,摇摇头:“怎么可能。”
宋小哥却道:“为何不可?陛下是天子,当世第一人,又有天人之姿,圣人之仪,且有容人之雅量……”
我被夸得寒毛倒竖:“宋小哥且停!就,就算是如此吧。可他若是真心……我更不该有所欺骗。”
我说完,宋小哥没再回话,过了一会儿却笑了:“难道就算是谢氏,您也不愿伤害?”
宋小哥道:“陛下,您在顾忌什么?”
我在顾忌什么?
我想到朝中眼看是一派清明,秩序井然,各方协作,各司其职。但实际权力操控在几个人手里,这些人彼此已然勾结,利益混杂,多少冤假错案便消湮在他们互相妥协之中,又有多少人因此失去身家,丢了性命。
而那些没站队的人,也是各有心思。
我是个皇帝,却也是孤家寡人。在这一场利益纠葛之中,我无处插手,不知道信谁,似乎最好的选择就是苟且偷生。
若不是谢氏,我不会过上这种日子。
但我叹了口气:“没什么顾忌,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
宋小哥静静望了我一会儿,忽然道:“可是陛下,您是天子,天子代天行事,人间善恶,也由您衡量。”
他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陛下,您可是分清了?”
一六四
我并没有立刻便理解宋小哥说的话。
毕竟善恶道德在我看来是一种社会意识,即便是因为经历不同认识上会有所差别,但那也是个人的事,与他人无关。
但宋小哥从未这样严肃地同我说话,我于是下意识迟疑了一下。
这一迟疑,我却忽然明白了。
天子代天行事。
而天不能言,那我便成了天。
百姓会视我的道德取向为准法,我的言行是天下的标杆。我的善恶,并非我自己的善恶。
我与恶为善,便是与善为敌,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所以言官关注我的言行,但也只能说服我,因为他们敬我也怕我。
因为我是天子。
我就是天。
曾煦所说的那句“你何其重要”,原来是这样。
这让我痛苦的身份实则是我的机会。
我并不是全无办法。
而谢氏……
谢礼。
我该做点我该做的事了。
那晚我和宋小哥一起睡在榻上,夜深时我仍未睡着,宋小哥躺着不动,我便更不敢动作,只怕把他吵醒。
半昏半醒之间,宋小哥却忽然唤我:“陛下,您还记得与我是如何相熟吗?”
我稍稍一想便想起那时的情形,笑道:“记得。”
宋小哥也轻声笑了,过了一会儿却叹了口气:“那时我以为陛下颇有心机,相熟之后才发现竟是难得的纯善之人。陛下那时总想同我一起经商,我便想,即便是商场,也并不适合陛下。”
“可如今,陛下已经是陛下了。”
他沉默一会儿,忽然坐起身来,轻轻朝我道:“文裕。”
“宋鲤有幸同你做好友,知晓你的难处。若能为你分忧,更是此生荣耀。”
他顿了顿又道:“你会是位好皇帝。会有万人景仰,名垂青史。”
我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最终只能拍拍他的手,轻声回了句谢谢。
万人景仰,名垂青史。
我能做得到吗?
我在这样一个时代,能做到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宋小哥横插一脚的缘故,谢礼与我的风言并未散播开来。
又或许,是终于有人按住了莫名发疯的谢礼,终止了这场闹剧。
但宋小哥夜宿宫中的事到底留下了话头,又有人上书劝我不要断袖,尽早选秀,开枝散叶云云。
再看见这样的奏本,我十分平静。
谢礼告病在家的第三天,我着人传旨,要他进宫讲学。
他人到殿外,便有人高声通传。有行按我的指示,引他到寝宫来见我。
寝宫中并无他人,有行出去时,四周瞬间落下帷幕,将外面的天光遮得严严实实。
我坐在上首,借着幽微的烛光看他。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我心中早已有了决定。
我道:“谢礼,朕知你心意,便也给你这个机会。”
“今时今日,你可愿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