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回想起来,杜迦意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最起码,回家的这段路,每个阶段都有人陪着她一起走。
小学,是妈妈;初中,是许逢;高中,多了纪宁……尽管面孔不同,但来来往往,她的身边始终有人。
大学毕业后,杜迦意依旧选择住在这里。
小时候没有跟着妈妈走,长大后没有搬去环境更好的小区,像是想尽可能长时间地保留什么般,她固执地守在这里。
万物随时改变,身旁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就连记忆都不会永远属于自己。经过时间洗礼后,总会褪色。
但当身处相同的环境之中时,曾经某瞬间的感受会跨越时空和此时达成共振。
夏日橘子汽水咕噜咕噜的气泡声,隔了数年后,再次在耳边炸开,清甜的味道在空气蔓延,逐渐融入呼吸之中。
凉凉的,甜甜的。
即便忘了具体的日期,但恍惚间知道是十七岁的夏天,那时脸上的笑容正绚烂。
十几级的台阶,杜迦意一步步走上来。
距离缩短,身体拉近,直到隔着两步远,停在许逢面前。
门前原本就不算空旷的空间变得更小,但足够两个人站着,只是在这种场景下,略显拥挤。
在昏黄灯光的笼罩下,远远看着,像是间隔不过分寸。
太过安静,在不怎么大的空间里,任何感觉都被无限扩大,似乎连彼此间的呼吸都能隐隐听到。
许逢把手中的花束递过去,低声道:“回家路上,刚好看见有花店开着。”
刚好里面有向日葵,刚好又想见你,所以就买来送你。
他说得轻巧。
所有都恰如其分,仿佛上天安排好一般。
就像是,他真的在回家路上恰巧碰到几家花店,而手中好不容易买到的向日葵随处可见。
杜迦意垂眸看了眼,没接,拿出钥匙开门进屋。
本想送完就走的人没有片刻的迟疑,抬脚跟进去。他看着杜迦意把家里的医药箱拿出来,放到茶几上。
杜迦意把医药箱打开,背对着他说:“自己清理。”
从小吃街到现在,两三个小时过去,他侧脸淤青更加明显。不知道是不是被指尖划到,上面还有道小小的抓痕。
伤处离眼睛很近,只要再往上偏半寸,就是眼尾。
说完,不等许逢回答,杜迦意就转身走进厕所,开始洗漱。
卸妆、刷牙、护肤,一整套流程下来,将近半小时。
客厅,向日葵已经被插在花瓶中。
棉签和消毒水拿出放在茶几桌面,丝毫未动。
许逢没在沙发上坐着,而是站在窗边的桌前,垂眸看着上面的磨砂玻璃瓶。五颜六色的星星占据了其中四分之三的空间,即将填满。
「加一,打个商量。」
「以后惹你生气、伤心难过时,千万别忍着。要是觉得太烦不想搭理人你就写纸条骂我,把它折成星星存玻璃罐里。」
「等哪天你有心情了,再翻旧账。想骂我,或者想让我干什么事,你就扔颗星星过来。
「在我这里,它比圣旨好用。」
「只有一点,扔进去的坏心情不能再放心里,你把它和星星一起锁在里面,等着我把它拿出来,让它彻底消失。」
「不管你扔进去多少,我都会一点一点拿出来。」
「放心,我不会让那些星星在玻璃瓶里待上半个月。」
……
……
桌上的磨砂玻璃瓶不是高中的星星罐,以前的那个不知道是碎了,还是已经满了。
许逢的胳膊下意识抬起,指尖在瓶身上面滑动,触感微凉。
灯光折射在手腕的表盘上,在眼前迅速闪过抹亮光 ,以前说话的话瞬间在脑海一闪而过,抓不住,却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看着里面的星星,许逢眉头微皱,深深呼气。
“噔——”身后传来浅浅的声响。
慢半拍地,许逢转过身。不远处,杜迦意坐在沙发上捧着水喝,上次他坐的沙发前也放着一杯水。
看着她,许逢的手指蜷在一起。
良久,迈步走过去。
许逢坐在对面,没有喝水,也没有说话。他看着对面安安静静喝水的人,心脏有点闷。
虽然身体温度已经降下去,但为了好得更彻底,杜迦意又挤出两粒药。
吃完,她放下水杯,从医药箱里找出创口贴,放到消毒水旁边。
杜迦意抬眸望他:“十一点了,不想清理伤口就回家。”
准确地说,分针马上就要指到“10”,已经十一点零八了。
她不知道许逢现在住哪里,是以前的地址,还是新找了地方。但不管住哪里,这个时间点都不算早。
杜迦意等着许逢拿起棉签,或者起身离开,但这两个选项他都没选。
“我看不到。”许逢低声道,“迦意,我看不到伤口在哪里。”
他说得艰难,像是有什么难以发出的音节在里面。
玄关处鞋柜旁的那面全身镜、口袋中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再不济可以根据脸上疼痛部分摸索着清理伤口……明明轻而易举能解决的事情。
“然后呢?”杜迦意问。
然后呢?
你想干什么?
又想让我干什么?
良久,许逢嘴唇动了动:“是我失约了。”
也许情绪波动太大,再次开口,他的嗓子有点哑。
听到这句话,杜迦意顿了下。那瞬间,仿佛时间都按下暂停键,但很快就恢复如常。下秒,她的嘴角机器般向上提了提,反问道:“你说的是哪一件事?”
她语气轻柔,听得许逢呼吸都窒了瞬间。
杜迦意把视线转向窗边的磨砂玻璃瓶上,停了几瞬,又缓缓把目光移到许逢身上。
四目相对,只剩空气在耳边流动,窸窸窣窣,扰人心弦。
半晌,杜迦意嘴唇微张,轻声开口:“是在小吃街让我等你回来那次?或者是早就说好高三要给你庆祝生日那次……”
顿了下,她接着问:“还是说约好一起去如江市上大学,四年后要参加我的毕业典礼那次?”
一字一句,伤人又伤己。
甚至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效果,而是同等程度的两败俱伤。
年少时期太过理想化,觉得只要说出口的事情就是板上钉钉。总是自信又张扬,以至于迫切又理所应当地把想象中的美好场景打上标记。
天真地以为只要提前把未来刻上属于彼此的印记,就一定能得偿所愿。
可事实是,语言有时太过单薄,单薄到支撑不起任何,哪怕是飘在空中尚未散尽的颗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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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9月7日周四 小雨
高三开学,每个人斗志昂扬,准备在剩下的一年里废寝忘食,一心想当高考里最黑的那匹黑马。
杜迦意手中拿着笔,怎么也静不下心写题。
不知道第几次,她扭头看教室后面已经空几天的位置。
从上周日晚上到现在,四天,许逢没再出现。
手机没打通,微信也没有回,甚至连家里也没人……杜迦意失去了所有能联系到他的方式。
周一下午,就已经传出许逢要出国的消息。
别班学生不小心听到办公室老师们的谈话,说他直接转学到国外,到时候直接在当地参加高考。
一时间,几乎都在议论这件事情。
本来,大家都是将信将疑,但周二早上,许逢的座位空了。桌上所有书本都被拿走,包括没来得及写上名字的卷子。
这几天,杜迦意每次都会把各科新发的卷子整理好放在他桌上,一张不落。
但是现在,上面什么都没了。
同样联系不到人的李方昭气得骂街,纪宁也在他们小群里艾特许逢,威胁他再不吭声就把他踢出去……即便撂下不少狠话,依旧没能激起一丝涟漪。
这期间,杜迦意没有发表任何想法。她没有骂许逢,也没有威胁他。
即便座位空了,她还是有种直觉,下秒许逢就会踏进教室。
最起码,会和他们好好告别。
杜迦意看似按部就班,很稳,其实她的耐心也快用完了。
她转过身,把视线重新移到桌上摊开的数学卷子上,笔尖微动,她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写着字。
笔尖未停,班主任走了进来:“虽说许逢同学在机场听不到,但咱班的传统不能——”
霎时,笔尖猛地失控,往后滑了一道,破坏了原有的美感。
杜迦意垂着眸,盯着那句“等我回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来”只写了一半,中间的竖往下延长几厘米,很违和。
“今天就走啊?!”大家终于逮到机会问。
“好像十一点的飞机。”老班笑眯眯的,“让我们隔空祝他生日快乐,顺顺利——”
“刺啦”一声,板凳往后滑动发出刺耳的声音,遮住了没说完的话。
班里同学愣在那里,老班很快反应过来,问道:“怎么了?”
杜迦意耳边嗡嗡响,就像是有蚊子在飞一样,她什么都听不清,脑子里只有刚才那句话。
“迦意。”纪宁小声叫她,安抚般拉了拉她的胳膊,“你先别着急。”
下秒,杜迦意猛地转身跑出了教室。
她跑得很快,但没有假条,被门卫叔叔堵在那里出不去。
外面下着雨,从教学楼到大门,杜迦意的衣服浸了水,潮潮的。
但她顾不得这些,急得眼圈都隐隐红了。
最后,因为追过来的老班才得以出了校门。
早读下课,即将八点,还有时间。
杜迦意回了家,拿起客厅放着的蛋糕和吉他就出了门。
她打出租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机场。
等到地方,还不到十点,但她站在空旷的机场,很无助。
机场太大,她不知道去哪里找,又怎么找。
——“许逢同学,听到广播后,请速到失物招领处,您的朋友正在那里等您。”
——“许逢同学……”
广播重复了三遍,略带电流的声音飘在机场上空,传入每个旅客耳边。
等了许久。
都没人过去。
时针缓慢又快速地迈过十一、十二……
身上有些潮的衣服被暖干,杜迦意的肩膀却沉得即将被背上的吉他压弯。
最后,转身离开时,杜迦意把手里的蛋糕放在了机场的垃圾桶上,没再看它一眼。
走出航站楼,抬头向上望去。
天气阴沉,下着小雨,雾蒙蒙的,连航行云都不明显。
仿佛刚出现就烟消云散,只留着些许的痕迹,再也散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