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医院门口,一辆小电驴挤着两个高个青年,晃晃悠悠停了下来。
萧毅人高马大,车后头还有个外卖箱,柳长林被生生夹在中间,只得紧紧贴住萧毅的后背,努力蜷起无处安放的长腿,一路摇摇晃晃好不容易到了目的地。
天晓得学院路这么偏大晚上连车都叫不上!平常明明挺便利的……
“废话!现在可是假期!哪个司机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接单!”萧毅稳住车,让他先下。得亏是半夜,要不然这一路过来他俩早被逮个十七八回了!
柳长林摘下蓝色头盔扔到他怀里,理了理挤得凌乱不堪的衣物。这什么头盔,搞得他像个送外卖的!他自己咋不戴!
也对……他就是来送外卖的。
让萧毅在外头等着,柳长林迈开大步进了住院部。电梯缓缓上升停在了ICU。门一开,一位面容憔悴的年轻女人迎了上来。
这个点探视时间已经过了。病房外门口一排长椅上仍歪歪倒倒坐着不少身心俱疲的病人家属。
女人早已心力交瘁,她的儿子还是昏迷不醒,可明天就要转出ICU,万一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怎么办……孩子还这么小……她实在是不舍得放弃。
事到如今,柳长林已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这可是她几经辗转托人重金请的大师,只是她没想到这位大师居然如此年轻……
柳长林将一枚折好的符放到女人手心。女人脸上一阵欣喜,紧紧握住符纸捧在心口。
太好了!她儿子有救了!
“你只要将符塞在他手心里,7天后他自会转醒。”柳长林忽然想到什么,又提醒道。
“切记七天之内绝对不能打开符纸,这符一旦损毁你儿子就回不来了!”
“是是!”女人握着符连连点头,“只要我儿子能醒,我一定加倍报答大师救命之恩!”
柳长林点了点头,按下电梯按钮。电梯门立即便开了。他转身进了电梯,盯着显示屏上数字跳动一路向下。
“嘿,小伙子。”
电梯角落里穿着病号服的老头和颜悦色地跟他打招呼。见他一声不吭目不斜视,便想伸手拍他一下。才碰上他的衣袖老头脸色骤变,倏地撤回了手。
萧毅百无聊赖坐在住院部门口石栏上。深更半夜柳长林究竟想要见谁?就算是看望病人那也该白天带点慰问品什么的过来吧……更何况现在又不是探视时间。
他正胡乱猜测,就看见柳长林神情紧绷从门里快步走了出来。
呼……终于出来了。
柳长林长长地舒了口气,若要给他生平最不想进的地方排个位次,医院绝对首当其冲。
萧毅刚要问他怎么了,柳长林从他怀中拿过头盔先开了口。
“回去吧。”
两人推来搡去费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坐稳了萧毅扭动把手,电量立即闪起红灯。
回去又是一条漫漫长路……
这一路四条腿连推带划,总算滑行到了诊所。
柳长林下了车,本打算催他回家,萧毅一脸无辜扭了扭把手,这会儿连红灯都亮不起来了。再要赶他走似乎太不近人情,让他就这么深夜独行万一出了事就不好了……更何况还是因为他才耽搁了时间。
已是凌晨时分,周围店铺早打了烊。倚风宠物诊所里灯火通明,一进门桌上那只玻璃瓶便吸引了萧毅的目光。
随手拿起它,一枚折的十分工整的三角静静的躺在瓶子底部。明黄色的纸上有着连续的红色图案,他举起瓶子缓缓转动,试图看清纸上的内容。
柳长林脱掉围巾外套一一挂好,这才走过来接下他手里的玻璃瓶,将它放回原处。
“你看到什么了?”
什么什么?不是一张纸吗?他觉得柳长林似乎是意有所指,可萧毅却一头雾水,除了纸他该看到什么?
看出他眼中的迷茫,柳长林低头。欢脱的狗在脚下来回穿梭,尾巴扫过指尖,带起一阵风。修长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柳长林眼神一凛,它立即接收到他冷冽的气压,安静下来乖乖趴在他脚边。
“没什么。”
看不到才好。如果有的选择,又有谁想要看到呢。
柳长林双眼微阖,电梯里老头的脸立即浮现在他眼前。血淋淋的秃头上缺了一块头盖骨,切开的头皮正耷拉在颈后,露出沟壑纵横的脑子。
是开颅手术。他甚至看见了血管破裂的位置。医院里游荡着的有这样暂时迷失的生魂,也有执念太深的死灵。稍不留神,便分不清生与死的界限。
最初的一段时间,他每一天甚至每一秒都在无助和恐惧中度过,惶惶不可终日。最终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强迫自己不看不听不想,直到他终于也能坦然的“看不见,听不见”。
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柳长林点开屏幕,一条消息立即跳了出来。
“哥,解决了吗?”
指尖轻触,快速打下一行字。
“一切顺利。”
长夏立即回复了个OK的手势。
放下手机,柳长林指了指沙发。
“你就在这睡吧。”
他的语调淡淡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也不打算试图解释什么。萧毅只得咽下心中疑惑,脱了外套躺下。
柳长林关了灯,又坐回办公桌前,点开台灯调暗灯光,翻出他白天正看着的书。
“长林,你不睡吗?”见他完全没有睡觉的意思,萧毅忍不住开口。
柳长林头也不抬,只摇了摇头。
“长林……”萧毅也不想睡了,翻了个身,趴在沙发上看他看书,“你住在哪?在这附近吗?”
他停顿了一下,又微微点了点头。
“哦。”他好像不是很想说话……萧毅又翻身躺了回来,双手搭在肚子上放空自己直直望着天花板。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一夜无话。直到天光微亮萧毅才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雪地里一行清晰的脚印向前延伸,有人雪夜独行,经过一盏又一盏路灯,投射出忽长忽短的影子。萧毅环顾四周,其余的一切都被黑暗笼罩,只有脚下这条铺满雪的马路亮得晃眼,渐渐也融进幽深的夜色里看不清尽头。他有些茫然,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跟在那人身后亦步亦趋。狂风卷起地上的雪,推阻他前进的步伐,渐渐地他越来越跟不上那人的脚步,只能循着这一行脚印,找寻他的身影。
寂静的十字路口信号灯不停切换,风到了这里竟也悄无声息的止住了。他终于追上了那个人,他就站在马路中央,突然静谧幽暗夜空就飘起了雪。
那人仰起头,似乎在看雪。无星无月的深夜,空旷的十字路口,雪落无声,仿佛这天地间仅有那一个人,茕茕孑立。
就在这时一辆车从夜色中驶出,朝着那人站立的方向飞驰而去!萧毅心口一阵猛烈地收缩,他想要冲过去伸手拉他回来!可无论怎么使劲,身体就想灌了铅一般沉重,不能移动分毫!
就在车要撞上的瞬间,在远光灯强烈的光线里,有什么东西在他眼中具现!
尖锐的刹车声在夜空回荡……
“长林!”
萧毅喘息着,猛地坐起身。
他看见了!长林转身那一瞬,他的眼中流着血泪,而他背后有一双手!
没错!是那双手推了他!否则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就站立不住!
外头已然大亮,桌上的台灯依旧开着。柳长林一手支着额头像是睡着了。萧毅想起刚才的梦,心下不安,轻悄悄来到他身边仔细查看他的状态。
见柳长林阖着双眼,神色平和,看着并无异样。他又看了看起伏的胸口,呼吸也还平缓……这才放下心来,去拿了条薄毯给他披上。
柳长林脑袋晃了晃,长长的眼睫微微颤动,萧毅以为他要醒了,他却只是换了个姿势,侧脸枕在手臂上,又睡了过去。
看来是真困了……
那只玻璃瓶还在桌上。台灯暖色的光正好打在瓶身上,瓶子里的东西重新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萧毅轻手轻脚挪了张凳子趴在柳长林对面,盯着瓶子里那张折起的符纸左看右看,研究了半天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他叹了口气,一抬眼透过瓶身柳长林柔软的发丝像是打上了一圈朦胧的光晕。萧毅突然对瓶子失去了兴趣,偏过头研究起近在咫尺的睡脸。
他是真的瘦,瘦得两颊都轻微凹陷……苍白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依稀可见。长得也秀气,眉形纤长眉峰微挑,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略带棱角,只是不见血色。一双眼睛更是生得动人,眼角尖且深邃,眼尾长而略弯,似桃花含情,楚楚动人。一沾染笑意便弯成了月牙儿,勾的人心痒……
只是可惜了得,这么一双眼睛竟长在了男人身上。还是个冷淡的……
陡然间被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瞪,萧毅慌忙收回视线。糟糕!要是被他知道自己在瞎想些什么,又不知道要挨他多少白眼……
“长……长林……”
“我不饿。”
柳长林在桌上胡乱摸了两把,抓起眼镜戴上。方才他睡得迷迷糊糊,总感觉身边有人。甫一睁眼果真见到一张贴得很近模糊的脸!他虽脸上不动声色,实则着实吓了一跳。
萧毅挠挠头,他可什么都没说……只好摸出手机看会儿短视频,缓解两人之间略显尴尬的氛围。
“长林,你看!”一条附近的新视频忽然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赶紧把手机递给柳长林。
视频里陈轩又在那个路口,这次他正扶着一个女孩过马路。
“他怎么又去了?”虽然他也不清楚柳长林到底做了什么,但陈轩当时明明就已经恢复正常了。
柳长林只瞥了一眼视频,便将手机扔了回去。
“你仔细看看。”
嗯?萧毅又看了一遍视频。是陈轩没错啊。
“这个女孩是先天的弱视。陈轩撞死的那条狗就是她的。”
女孩儿因为弱视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她的父母为了给女孩找个玩伴,收养了一只金毛猎犬,取名叫多多。没多久竟欣喜地发现多多聪明听话服从性也好,只是多少也带着金毛调皮的特性。经过训练多多成了女孩的导盲犬。女孩在附近找了一份工作,那里专门接收他们这样的残障人士,帮助他们学习技能,融入社会。于是多多每天带着女孩穿过这个十字路口,走向新的人生。
那天多多像往常一样牵引着女孩前行,不知为何它突然发起狂来,在马路中间绕着主人来回踱步,不停吠叫!像是在驱赶着什么。这时候正是早高峰,陈轩的车子避让不及撞到了多多。
多多送到诊所来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女孩虽然伤心却也知道这不是陈轩的错,这事也就这么了结了。
“所以陈轩是在替多多接送女孩?”萧毅听完故事忍不住叹息。原来陈轩是在用自己的方法表达歉意。
柳长林点了点头。
“多多是我的病患。它的主人很珍惜它,隔一阵便要带它来体检。它调皮捣蛋磕断了一颗大牙还是我拔的。”
脚边上金色的猎犬乖乖地紧挨着他坐在地上,咧着缺了一颗犬齿的大嘴,一脸期待地仰望着他。
“所以……”萧毅托着下巴眉头紧皱。好像有什么事呼之欲出。所以……多多为什么会突然反常?难道是人流拥挤受了惊吓?
不会的。它每天固定的时段从那里经过,早就习惯了早高峰的拥堵,怎么可能……
还是说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譬如……
梦里那双手在脑中闪现!
“长林!”他倏地抓紧柳长林的胳膊,“我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