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在御书房说了那些话,朱祁钰倒是好几天没露过面,但他人虽然没来,前前后后却派了不下百人,又是重饰小院又是添置这个补上那个,就连一日三餐也不再是小太监定点不定时从偏门递进来,而是御膳房高级女官亲自提了食盒送上门来。
也许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补偿万贞儿罢。
但补偿的同时也招来了些别的是非。
趁着宫人粉饰小屋时,闯进了两个不速之客。
妃子:“杭姐姐,你瞧瞧,这方寸之地竟也雅致得紧,疏林幽阁,落落轩窗,哟,这里还有一张美人榻呢,不知这里住的是太子,还是皇妃呢。”
杭皇后:“妹妹休要胡言。”
妃子:“臣妾这可不是信口胡诌,最近阖宫流言四起,说皇上在这梧桐院里临幸了一个宫女,日日赏赐不断,还曾召她去御书房侍候御驾。您也知道皇上他可从未让后妃踏进过御书房半步,不出几日啊,别说臣妾的位子了,就是姐姐的皇后之位,说不定也在皇上的一时兴起后赏给她坐了。”
我拦着正要冲出去的朱见浚,抢先一步出门,“娘娘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自打进门后,没见皇后娘娘怎么开口,您倒是喋喋不休指摘个不停,想必口渴了吧,要不进屋里来喝口茶再指点指点。”
那不知名的妃子又气又无从发泄,生怕我真是朱祁钰看重的人。
妃子:“本宫才不稀得你那一口茶,喝进嘴里一股子狐狸臊味。”
我倚着门交臂而立,慢悠悠道:“您不进来也对,照您说的,皇上时常来我这里,要是他进来却瞧见不相干,不想见的人,岂不坏了我们的雅兴。”
她气结,跺着脚愤愤而去。
院里还有位皇后,朱祁钰说他废了个汪姓皇后,那这位想来是继后。
我:“无意冒犯皇后娘娘,只是方才那人说话不尽不实,添油加醋让人难忍,我这才顶了她几句。”
杭皇后只是浅笑,“无妨,看得出妹妹是个急性子,本宫亦不会介怀,今日原也是刘妃硬拉着本宫前来,还望妹妹莫要见怪。”
她性情温和谦卑,惹人见怜,我:“娘娘说笑了。”
杭皇后临走前,还留下了一句话。
她叫我在这宫闱里,学会一个字
——忍。
朱见浚:“贞儿姐为何不与她们解释”
我:“解释什么”
朱见浚:“你与皇叔之事。”
我:“你信那刘妃说的?”
朱见浚:“不信。”
我:“那不就结了,我身边亲近的人都不信,我还和无关的人解释什么。”
他笑了笑。
今天虽然只是一个带着妒意的妃子小打小闹,但难保明天不会卷来更大的风暴,后天不会把我们这小院给掀了,我决定去找朱祁钰谈谈。
乾清宫
推开门出来的是司设监太监曹吉祥。
我:“曹公公,皇上在里面吗?”
此人圆滑,见到我满脸堆着笑。
曹吉祥:“皇上在里头和大臣商议国事,知道姑娘来了,这不特意叫奴才出来带姑娘去御书房等他,免得在这风口上受了凉。”
我不禁想起刘妃早晨来这儿说的那番话,御书房对朱祁钰来说,似乎是个私密之地,至少,他不许后宫的人踏足。
我问道:“公公跟着皇上时日已久,一定知道御书房是他的禁地,我去那里等着怕不合适。”
曹吉祥始终一副谄媚模样,哈哈道:“姑娘放心,若没有陛下的准许,奴才也不敢私自带您去那儿,皇上对您不同于旁人。”
我:“哦,那好吧。”
御书房
曹吉祥:“姑娘随意,奴才要回去接驾了。”
我:“公公慢走。”
曹吉祥:“欸,嗻。”
那天来没仔细看看这儿,现下闲着也是闲着,想四处转转。
我感叹:“这里藏书可真多。”
我浏览着书橱里的藏书,一一读来:“《孙子兵法》《贞观政要》《群书治要》《黄帝内经》《本草纲目》……”
我:“《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他对医理还有兴趣?”
事实似乎并不如所想的那般。
将这两本书展卷开来,不少朱砂烟墨圈圈画画留下的痕迹,若是仔细留意,不难发现他所圈出来的都是些毒理方子,而所对症的,也都是同一种毒。再联系他所说,万贞儿被人灌了毒酒下肚,大概明白得七七八八。且这书橱里书籍众多,独独这两卷页脚翻褶,杂乱不堪,可想见翻书之人心情是怎样的急躁与慌乱。万贞儿有幸,得此良人。
我开始反思自己那日对朱祁钰说的话,当日只是本着“我不是万贞儿本人,无法替代她接受他的心意”“我不属于这个时代,迟早有一天会回去的”诸如此类的想法,所以拒绝了他,但此刻站在他的房里,在这个他只许万贞儿随意进入的地方,却让我对那番话开始生了些悔意。
倏忽间,一阵北风袭来,吹得户牖咯吱作响,整个书橱摇晃欲坠,抖落下数卷古籍,其中一本煞是晃眼,熟悉的封面,甚至连气味都透露着亲切感,也许是房里点着的龙涎香沾染了上去。
“啊!”
“喂!”
“咳咳!咳……”
和来到这里的时候感觉一模一样,喊着喊着声音越来越小,任你如何声嘶力竭,只能听到狂风呼啸的声音,直到渐渐感觉不到『肉_体的存在,只剩下虚渺的灵魂在宇宙间飘荡。
无声……
无声……
依旧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
孙太后:“你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在哀家宫里几次三番为了个宫女闹什么闹!”
朱祁钰早已红了眼,泼天的恐惧再次朝他倾覆而来,他喝道:“三年前您藏着贞儿的音讯不告诉儿臣,只一句“香消玉殒”就打发了朕,任凭儿臣怎么苦苦央求连具尸身都寻不到,三年后朕与她重逢是上天见怜,您就这么看不惯我们,非要将她从朕身边带走吗?!”
孙太后:“放肆!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告诉你是哀家带走了她!”
朱祁钰:“朕今日让她在御书房等着朕,不过半个时辰她已不见了踪影,宫人都说是太后娘娘派人召走了她,您可否告诉儿臣,阖宫里有!几!个!太!后!娘!娘!”朱祁钰几乎是发了狂,尊卑礼教什么都不顾了,一心只想找回那个曾经失去,又再度重逢的人。
可孙太后受不了这样的无礼,一个响亮的耳光重重落在朱祁钰脸上。
朱祁钰像是感觉不到疼痛,自顾自吩咐手下的人:“来人,搜宫!”
孙太后气愤到双手发颤,质问:“哀家的寝宫你也敢搜?当真是没有王法伦常了吗!”
朱祁钰:“朕后悔搜得太晚,早在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朕就该掀了整个皇宫把贞儿救出来,王法伦常?两情相悦是伦常,而朕,就是王法!曹吉祥,摆驾!”
太后宫里乱成一团,锦衣卫翻箱倒柜地找人,宫女太监避让不及,剩孙太后一人伫立在大殿中央叫着“反了,都反了!”
锦衣卫:“回皇上,臣等找遍各宫,均不见贞儿姑娘踪影。”
朱祁钰听罢顿时胸腔一热,一口热血冲破郁结的胸膛从唇齿间喷涌而出,体内的全部气力被抽空,直直倒地。
皇帝生病,宫内自然不太平。
孙太后欲废了朱祁钰这忤逆子孙,进而匡扶自己的嫡亲血脉朱见浚上位,而这想法在付诸实践之前被一道圣旨打破。
废黜太子朱见浚,改立为沂王。
立亲子朱见济为储。
孙太后曾到朱祁钰的病榻前质问过缘由,无他,若要大明江山安握于孙太后嫡亲血脉手中,毫发无伤地送回万贞儿。
但孙太后无法满足他这唯一的交换条件,不是因为她为了操控朱祁钰真的带走并处决了万贞儿,而是从始至终她与此事确无瓜葛。
至于乾清宫一众宫人的说辞,不过是怕为万贞儿的失踪担责,丢了小命罢了,将矛头转嫁在太后身上,两虎相斗,总比一脚踩死他们这群小蚂蚁的好。
景泰三年,代宗朱祁钰染病,英宗朱祁镇长子朱见浚太子之位被废,改立代宗朱祁钰之子朱见济为太子。
一年后,朱见济夭折。
景泰八年,代宗朱祁钰病重不起,与世长辞,英宗朱祁镇发动“夺门之变”,成功复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