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去李大叔那里偷了两壶酒,李大叔无论是酿酒还是做菜,都存着些恰到好处,润口,甘甜,但不过分。
朝阳很喜欢。
去偷时甚至还给李大叔留了不少银子,都是在长汀楼自己省下来的。
朝阳自己捧着壶酒,还没开始喝就已经走的如同宿醉,晃晃悠悠的没劲。
大概是练武练累了,朝阳想。
于是他没像计划一样走很久,而是停在门口的门栏便停下了。
头顶是那两棵比他高两头的桂树,已然开了嫩黄的花,一簇簇汹涌而安静的绽放,沁出一股冷淡而盛大的馨香。
桂花香是冷的,朝阳向上嗅嗅,想。
“啊嘁!”
夜风也是冷的,朝阳揉揉鼻子,想道。
已经是深夜了,朝阳坐在门栏上,向后看了看,没人。
他把一瓶酒放在旁边,伸手扭了扭另一瓶酒盖子,很容易就开了。
醇香甘甜的气味飘了出来。
朝阳一直不怎么习惯喝酒,少时收到的教育是读圣贤书将来争取考取功名,跟饮酒流连花柳是没什么干系的,他吃喝用度又一向不愁,也就不用用酒消愁了。
后来到了长汀楼,杀手惯常需要保持清醒没什么人喜爱捞着他喝酒,也就三哥和常燕燕嗜酒如命。
但是,谁说他不能喝呢
朝阳提溜着酒壶晃了晃。
盛了一碗月华沁进去,红尘碾碎成泥便也随风而逝了。
朝阳没想过自己酒量如何,三哥护着他,经常不让常燕燕喂他酒,也就浅尝一两碟。
但是又…如何呢?
朝阳高提着酒向下灌,烈酒入喉,便是夜风瑟瑟也不顾了。
酒星溅到眼睛和脸上,顺着轮廓流到衣服里,无穷无尽的抛洒着,顺着衣袖灌到整个身子里去。
头顶的桂花凉的可怕,纷纷扬扬的落下来,顺着酒壶飞了他一身。
李大叔酿的酒闻着醇香甘甜,却入口极烈,直直烫到嗓子眼,**出泪来。
朝阳拿衣袖抹,袖子已然噙满了酒水,却又染了一脸的酒味。
朝阳没觉得有什么可哭的,他本来就是个天涯沦落人,没有父母惯着,只能自己站起来拼出一条路来。
想要自尊的站着,就得受得了痛和刺进骨子里的冷,三哥以前对他说。
谁又能管着他呢?
他也觉得自己挺没意思的,有个人管着几天就胆敢想要占为己有了,着实……挺贱的。
嗓子还在不适应的烫着,却已经又被灌下去了酒水,朝阳难堪而上瘾的喝着。
他从来没喝过这么烈的酒。
也没投入过这么真诚的心。
他只感觉自己向被人打了一拳,本身被逼出来的勇气和捏出来的自信,又跟被气球被戳了气,干瘪瘪的变回原型的。
冷风一下比一下的痛,刺得人骨头发痒,朝阳只能一口接一口的喝,像是个不要命的赌徒,痛痛快快的饮进天下凉薄,重新捏塑出一片赤诚热烈的心。
我本身可以装的很好的,朝阳想。
如果他不那么管着我就好了。
如果他不那么管着我,我也就不会了。
朝阳感到头像是被锤子重击了一般的钝痛,他勉强眯着眼低头看看怀里的酒。
还有大半。
看来自己的酒量也就不过如此嘛。
看来自己也没怎么样嘛。
朝阳像是被夜风和枯枝的哭嚎吸取了最后一点热度,带着一身酒气晃悠几下就倚靠着大门再也没劲了。
桂花纷纷扬扬的落下些小花,撒了一身失意。
还有一壶呢。
要是还有个人就好了,这么好的烈酒他一个人可喝不完。
朝阳有点难过的想。
他也想不通自己哪里来的这么浓烈的情感,不过快一个月的相处,哪里产生这么多的依赖。
就好像那个青色衣衫像那里一靠,就沁进了墨,深深浅浅的勾勒在了他心里,留了个深刻而浅显的影。
让他知道,那个人是可以去依靠的,是可以容忍他犯错的,是可以去让他当一当以前的小少爷的。
可是梦醒了,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抱着书本坐在小板凳上乖乖等着排骨汤面的小少爷。
恍惚一场大梦,家道中落,人人可欺,好像他的半生也就尽了。
他有点想小时候的日子了。
他可以随意撒娇一心只用扑在书本上的日子。
朝阳愣愣的看着眼前冷落的门景,失落和怅惘交织成一张网,牢牢的将他囚成困兽。
那他就痛痛快快的睡一场,朝阳想。
待到明日,他又可以是机灵善于察言观色的长汀楼探查。
他睁眼最后看了一眼,地面枯枝落叶被吹得哗啦坐下,浓重的裹了一层夜色,不好,风有点大要把李大爷的小铺面刮飞了。
那就…等他明天再扶吧。
朝阳饕足的又喂了一口酒,向后仰去。
意料中的脑袋碰地的钝响没有听到,朝阳有些疑惑,甚至感觉头碰到了一个温热的物体。
就像是以前捂在他眼睛上的手。
温温热热的温度却可以将一切处理的稳稳当当。
天性爽朗,却同时稳重懂得处理世事,这就是程杏画。
朝阳困极,却还是睁了眼。
自己面前的影影绰绰的站着一个程杏画。
却是从未有过的面目严肃,却极衬他端正的五官。
程杏画平日里嘻嘻哈哈咧着嘴的面孔像是裹了一层刀刃,直直不带任何掩饰不带任何情感的看着他,和着夜色的浓黑,冷的让人感到害怕。
简直像个冰雪塑出来的人。
自己面前的程杏画蹲着撑着他的头,细细的看着他,却无比郑重。
朝阳觉得有些奇怪,但是醉了也没多想。
只当是自己构想出来的。
反正程杏画一向对自己凶的没差。
他还是费力抬了抬手,软的没劲的手碰了碰眼前人的脸颊。
是冷的。
果然是梦,是假的。
朝阳叹了口气,不知道是失落还是庆幸。
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着抬手的姿势,冲对面的人咧着嘴笑了笑,却吐出一嘴酒气。
“……你别这样,我害怕。你应该……笑。”
说出来的话也不成调的颤颤巍巍,但朝阳没工夫计较了。
他困得只想睡着,谁是谁,到底跟他没什么关系。
眼前的人还是冷着一张面孔没什么表情,只是伸出另一只手扶住了碰着自己脸的手,缓缓地将它贴合到自己脸上。
一样的冷。
朝阳只觉得自己面前的人眼睛严肃的吓人,一直像是看着什么即将逮捕的犯人一般看着他,便觉得有些烦人,扭过脸闭着眼不再看了。
“……朝阳。”
“………唔…”朝阳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眯着眼扭头应了一声。
“…你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我吗?”
声音很冷,活像是在夜里泡了一宿。
朝阳只觉得摆在自己面前的问题也很严肃,但他还是晃了下脑袋,认真的睁了睁眼,认真的想了想。
自己……好像是有任务的。
更何况这里也不是他的家啊。
“……不会。”程杏画面前的少年眯着眼睛无比认真的对视过去,一字一字的蹦出来,醉梦中同样的正式。
朝阳感觉自己面前的人笑了笑,但是还是好像有一层黑雾裹着,很不高兴很难过的样子。
他努力挣了挣被人握在脸上的手,想要去摸摸面前人的头,让他不要难过了啊。
那层黑雾好浓好浓,一直裹在面前的人脸上,冷的像是刀刃。
看的他也好难过。
“………那如果…”
“……那如果我给你买棉织糖给你炖鸡汤给你洗衣服,你喜欢什么就给你买,有人欺负你了就帮你欺负回去,能不能央求一下朝阳大人,让我来照顾你平安喜乐,以后跟着你混?”
朝阳没听清耳旁的人哗啦啦说了些什么,只是感觉越来越莫名的难过的,眼前的人不应该如此低三下四的情态。
他就应该身着青衫坦坦荡荡的站在天地间,随手拿着枪,跟人勾肩搭背饮酒江湖。
这才是他第一次见到的程杏画。
“好……”朝阳回应的很急切,他只想着,不让眼前的人如此难过就好了。
朝阳怀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笃定,笃定身边的人不会欺骗也不会害他。
他很好。
应该再多一点、再多一点的快乐。
得到肯定的程杏画缓缓放下了朝阳后仰的头,轻轻将他放在地上,提起朝阳身边的那壶酒,高高扬了起来。
浓浓夜色中,程杏画灌了满腔烈酒,酒水趁着衣衫沁了一身。
好像那洒洒脱脱的一灌,就有了拼了命对抗世俗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