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朝阳练完武就自觉的去李大叔屋子里又捞了碗鸡汤,趁着李大叔在忙着和平日里掌勺的刘大伯一起炒菜做晚饭,便自觉的挑了大碗,给自己盛了满满的鸡肉块,夹着炖的金黄的鸡骨头,泛着朝阳喜欢的油腥飘来飘去。
妙啊。
朝阳意气风发的站在伙房的两三小柱子前,便喂自觉汤喝便点头,午后的风续了午时晒过的温热,捎带着几分夜间的凉意,吹得人很是舒爽。
舒坦。
被严苛要求的疲惫顿时灭了,随着清风一缕吹成尘埃万点。
一路上还记恨着今天程杏画死扣手势的朝阳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好哄了。
明明就算是三哥和常燕燕也没有对着自己这么严苛。
朝阳皱着眉毛撇撇嘴,转身把瓷碗往伙房桌子上一放,便大摇大摆的想要回屋歇着去。
再顺便看看三哥派那鹰送信来了没。
然后就等着吃饭,嘿。
朝阳翘翘嘴角,觉得这样的生活累了点但还不错。
如果程杏画不那么管着他就更好了。
天上流云飞散,又往哪儿跑哟。
朝阳摆着手晃出了伙房,便听见些许争吵声,全是自己熟悉的声音。
声音爽朗清亮些的,是程杏画。
而那个声音老迈些如同驴子拉磨一般刺啦作响的,是那日自己初进着园子一路扶着自己的老人,姓李,叫李研。
同样是姓李,这位可要比在伙房做饭的好手艺李大叔有威信多了,听二赖他们说,这李研是从小便跟着这程府的,一路从程杏画爷爷跟起,辅佐程杏画他爹一直到程杏画他自己。
虽然程杏画同样是平平淡淡的称一声李叔,但毕竟是年少还是事事都先听着李研教诲而后行,甚至这程府半边天也是受了这李研辅佐顶着。
这院落里的人见了无不尊敬地喊上三两声李叔对其言语也是莫不听从,出了这园子,同属北派的人也是尊重的供着,见了便拱手道好,甚至南派的程杏天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多半得让他个面子。
这北派尚且能服众一片欣欣向荣之景,甚至在和南派势力相比还险着占了些上风,多半是倚靠这老爷子的功劳。
朝阳晃晃悠悠的脚步一停,眯着眼睛望向那个些许争吵的院子中与门相对的正屋。
从刚进这院落时,朝阳便瞄上了那个干干净净看着边与其他格调不同的小屋子,装潢典雅古朴,连门檐上的雕的飞禽也是用了上好的料子塑的又裹了一层上等薄油脂。
朝阳爹以前做瓷器生意时,与走南闯北的大商人都有些许来往,也见识了不少独门的技艺,大多都有领着朝阳认了认,所以朝阳看了那雕的精细的飞禽便知了是谁的手艺。
向来被皇家所器重的杨家上下都喜好如此作弄,拿着细刀木刃细细雕刻一番再铺上一层自家造的粉,这样之后沾了油脂才能保养常年。
杨家一户向来桀骜,手艺精巧但不长现世,统称都是为了些知己好友才作弄一二,哪怕是前朝皇帝也是前请万请这才召了那隐居的杨家主出来主掌皇城的格局雕刻。
据上次被父亲指着京城的建筑认时也过了不少年岁,如今皇室为收拢人心一向从简,早就扒了那些富丽恢弘的建设,朝阳也只能凭着脑子里指认一二,真实性尚待斟酌考究。
也不知那杨家逢了如此年岁又去了何处隐居?早年听闻杨家独子不爱老本行偏爱武艺与结交各大名流,也不知是否现世?
所以朝阳识出后心里还对着程府忌惮些许,后来听闻街坊道了程府显赫身世,也就不足为奇了。
怪不得那飞禽雕的不如当年他见皇城时望见的精细,这怕是那杨家后生与程府曾经在京城当官的老爷子交好,才勉强做的。
朝阳斟酌了一下,敛了步子照着常燕燕教的屏息法子跃上了小屋子的屋檐上,轻轻坐在那笨头笨脑的小喜鹊旁边。
小喜鹊旁边还有只押鱼,那押鱼倒是中规中矩的精细的刻了,走势中带着杨家特有的刀工,朝阳摸了摸,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毕竟自己也是学了好些年的好脑子,不过过目皆是不忘,但记得七八还是有的。
哼。
朝阳嫌弃的看看旁边肥嘟嘟的小喜鹊,小喜鹊虽圆实了点但赖好带着些难得的灵气,活灵活现的翘着翅膀蹦跶在门檐上,朝阳仔细看了看。
“李叔,您便不用再劝我了,我既然把这些人不分好坏或身世的招进来,教了枪法又念了善恶,那便都是自家人,都应该可以踏踏实实的活着。”
“少爷,我从来不是说不让你做,您是贯彻了家主重义良善的性子,自然不拘泥于格局,您召的这些人哪怕是鱼龙混杂我也都好好管束着……可少爷您,不能因为他们去动祖宗的东西啊,我们都不知道那会招来多少祸患!哪怕是各种可怕后果,您能接受吗?”
“那我怎样?照您说的去偷吗?那就根本不是不拘泥,那是纵容堕落!不管您怎么想…上次您也看到了,我做不来!您善于变通,为什么不能想想……”
“少爷您别说了,老奴此生也没什么牵挂,也就看着两个少爷平平安安的心愿而已,如今你们分崩离析的样子我本就难以答复九泉之下的老爷夫人,您若执意动这祖产……那老奴不若死了去给夫人赎罪!”
“李叔,我们尚且不知那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作用,未必有您说的……”
“少爷,我心意想必您已知晓,那老奴便不多言了,……老奴这便退下了,少爷您再……好好想想吧。”
说罢李研叹了口气,拱了拱手甩了衣袖便走了。
朝阳看着那佝偻的身影大步离开,似是气极,心里疑惑更甚。
这程府的祖产是个什么宝贝?
又是什么牵连?
那日进院落的经历便让朝阳有些惊诧,到底是什么事才逼得这些从没什么经历的人不得已去行盗?
朝阳蹲在屋檐愣着想了半天,仔细回顾了一番这些时日自己探查到的信息。
还没想完便听见脚下的屋子里一声长长的叹,夹杂着失意和遗憾,似是累极,丝毫没有平日里的洒脱。
听得朝阳有些难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见眼前一声熟悉的声响。
“小孩,下来吧。”
朝阳暂停思绪,撇着嘴看了看自己的脚。
靠。
鞋子没差,步法也没差。
到底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朝阳伸手勾了一下肥喜鹊,借力伸腿一跃,翻身便到了那小屋子门口。
朝阳看着半开半闭的小门,上面木板上层层雕刻着古朴的花纹,一看便知家底不俗。
朝阳皱着眉毛迟迟不去推那小门,只愣愣的伸手半垂在那里。
靠,他为什么有点紧张。
明明平日里进金年那个疯丫头闺房里也是自自然然的。
就像是干了坏事被爹抓了即将被交到娘手里,晚上又吃不上好饭的感觉。
朝阳抬起的手又落下,胡乱抓了抓头,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了?”
程杏画有些疑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不久耳畔便传来熟悉的声响,醇厚沉稳的青年人气息,一步步越来越近。
不急不缓的步向他。
一。
…二。
……三。
朝阳伸手锤锤肩膀:靠,为什么越来越紧张。
就像是即将被抓包。
朝阳懒得再去迟疑思考,急的伸手便把门推了进去。
这厢才动手那厢已经用力大半,朝阳才握上小门便脚下不稳,被门的力道带着扑了进去。
扑通。
噗通噗通。
朝阳突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他心里想着这蠢货的胸硬邦邦的一点也不舒服。
一点柔软都没有,还不如以前抱着摔跤哭了的金年。
倒是……有股雨后竹子散发出的气味。
怪不得喜欢青色的衣服,竟往脸上贴花。
不对,他为什么在别人身上???
朝阳急忙伸手借力抬起头来,便看到一张挑眉的脸。
“靠,你没事推门干嘛!”
程杏画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贼喊捉贼的小屁孩,脸红一路到了脖子,还竖着眉毛要骂人。
程杏画不着痕迹的向后退了几步,朝阳手猛地落空便立即收了回去摆在背后。
程杏画向屋内走去。
这屋子从外观上看上去不过是占了主卧的位子,大小倒是一般,进去了才发现更是一番天地。
入目还有一层木质雕刻的小门隔着一层房间,想必是卧房,门口放着盛蜡的烛台,金银质地,上面雕琢山鸟雨兽无不大家风采。
设计精巧的木架上摆放着不少孤本古籍,大多页子泛黄破旧,年岁不小,怕是动了便无法复原。许多名字都是曾经朝阳只在书本上见过的。
不过摆放如此完好,想必里面那个也不怎么看。
朝阳撇撇嘴,虽然他自己已然不再喜好学书。
越往里走装饰便更是简约,但无不显示着不俗家底审美。
大气而典雅古意。
朝阳暗自点了点头。
“这边。”
朝阳抬头看去,拐角处精巧的藏着个小书房,笔墨纸砚样样不缺,根根须毛质地不俗的笔被架在笔架上,旁边搁浅着沾着些许墨的砚台。古书典籍堆满了程杏画身后的木架。
程杏画正立在木架中央,眉目严肃,本就端正完好的眉眼更显威严,一手捋着过长的青衫,一手执笔落字,专注的看着眼前的纸墨,似乎片刻便是永恒。
一笔一勾一顿,走势间仍然是熟悉的稳重大气。
朝阳停下步子,突然感觉眼前的人认真起来看着还真是倒是有点老大的样子,不愧是程府的家主。
丝毫不像平常那个爽朗大方,伸手青衫落拓的江湖客。
朝阳走了过去,立在他身边看着眼前人静静书写。
待到那一笔写完,一页便已完成。
程杏画歇了衣袖,伸手将毛笔放到水台边搁浅,拿起眼前的纸张细细端详起来。
“……程…杏画,这谁啊”
程杏画放下手中的纸墨,低头扭脸过去,盯着眼前的少年一语不发。
朝阳满含好奇伸手指着纸上那个端正的字样的看着他,等待他说个答案。
于是一青衫一白袄便对视良久,两人似乎都在等些什么。
朝阳清清嗓子,也不知道对方为何,便只好问出口。
“……你妹妹?”
朝阳突然感觉对方眼神有些不善。
朝阳左右转转眼睛,纳闷自己说错了什么,这明明是个女孩子名。
难不成是他弟弟?
那人不是最后一个字是天吗?
“……未婚妻?”
朝阳再次问出口,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回事啊他,不开心也没必要对他表现的这么明显吧?
两人对视良久,朝阳感觉有些不对,但又不说上来。
他只好又向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了?”他忍不住开口闷闷的问道。
他总觉得程杏画眯着眼看在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明天绕城跑一圈?
扎马步扎一天?
程杏画眯着眼看他,手中又拿起了那根毛笔。
好一会程杏画才开口问道:“……那我叫什么?”
朝阳又向后退了两步。
“程大哥你莫要吓我,若是你实在心情不好,不如我去请李叔过来。”
程杏画拿着笔顿了看了他半响,似乎噎的说不出话来,伸手把手中的笔递给他。
“?”
程杏画从木柜中又抽出来一张新纸,把方才写的那张卷了卷放到旁边的长颈元清花瓷中,把新纸平平稳稳的铺到桌面上,那镇纸四周压了一圈。
“……在上面写我的名字。”
朝阳感觉情势不对,立即扔了笔转身就想跑。
“回来。”
…………
干,我着听惯了指挥的残废腿。
朝阳立即顿步转身回去,伸手拿起来刚刚丢掉的笔,还蘸着些墨的毛笔已经在光滑柔软的纸面边缘染了一圈墨色,点点晕染,好看的紧。
谁也没心思看。
朝阳木愣愣的伸手在纸上书写了起来。
他也不知道写啥。
他除了知道程杏画姓程,他的字自己怎么会知道?
他闲的没事干练功还不够吗?还得知道自己老大的具体明细?
靠。
朝阳看着对面坐在雕花木椅上面目不善的人,敢怒不敢言。
他伸手落下一笔,看似娴熟轻巧。
因为他只会写第一个字,毕竟这个程字人家都装裱好了挂在大门前。
朝阳痛不欲生的起手,用着自小娴熟的楷书开始第二划。
总共第一个字就没几画,还得省着点写。
愁。
“二赖他们有跟你说过三子的事吗?”
“………你说什么?三子?哦,我跟他不是很熟,怎么了?”
“三子家原本显赫一时,三子的爹好赌,在外面欠了不少债,本想着自己田地算是不错的,于是这几年大把的花钱买好种,买人来耕作,你也知道这些年收成不好,三子爹想着自己家又不能丢了面,于是借款子在田地上越投越多,还一边赌着玩,于是……”
朝阳落笔的手顿了顿,墨点一下染了上去不断蔓延伸展。
剩下的事情,三子如此田地无家可归不得不入了北派,便已然可以想的清了。
“……然后呢?”
“三子爹娘已经自尽了,那些奴婢也早已四散了,三子赖好还是个自由身,总想着做工去偿债,从早做到晚,可总归是偿不完的,收款子的已经来找三四回了。”
“本身三子不想让我们知道,都自己揽着,月前被我撞见了一次……我想着大家一起帮着偿债,可大家谁能有多少钱?我这里大多是铺子,已经偿出去三四间了,剩下的还得撑着整个府的用度开销,钱总归还是不够,于是李叔想着近些天来了装横不错的车马,不如让我们和杏天一般去抢……于是便遇见你了。”
程杏画捻着袖子,轻声笑了下。
“剩下的你也听到了。”
“那你准备怎么办?那出你那劳什子祖产?”
朝阳顿下第四笔,轻声问对方。
“不若?我还能如何……”
程杏画手一歇,彻底瘫在木椅上,阖了眼闭目养神,似是累极不想再回答。
静了一会,只有朝阳落笔的纸张随着走势来回摩擦。
楷体的程字端端正正的摆在纸上。
朝阳瞧了瞧,内勾还是外抐都还算是满意,便顿笔去写下一个字。
“程大哥,你没必要…凭着自己的性子如此上心,他们不过是一群因着时势才附过来的人,重情重义也没必要花费到总归要走的人……”
朝阳笔下不停,开口却似是思虑半天认真非常。
还没说完便被旁边的人打断了。
“那你呢?”
程杏画声音猛的一沉,似乎意味深长,说完便也没有解释出口。
身子沉稳的一如他平时,却阖着眼不愿睁开。
朝阳一惊。
他手下一顿,程兴化三个子最后一勾已然勾出结构。
四周一静,朝阳敛眉,正要开口。
“我……”
对方却似乎急于打断,并不想听任何一个答案,便附身过来,拿起了他落笔的纸张。
“我看看。”
程杏画一声轻笑,抖了两下手中的纸张,拿过朝阳手中的笔。
缓缓的落下隶书的三个字。
程杏画。
朝阳面上一燥。
程杏画拿笔蘸了蘸墨,提笔勾手,落下两个朝阳无比熟悉的字。
他的名字。
朝阳。
端端正正的立在旁边的程杏画三字旁边。
程杏画拿着笔瞧他,眼中蘸了点笑意,似乎是在嘲弄。
朝阳面上的红赤直直漫上了脖子,他伸手抢过了那张纸,随口嘟囔一句,转身就走。
越走越快反像是要跑起来。
“………靠…我…我…走了再见。”
程杏画停在原地似是在回想刚刚的话语,抬头看了看眼前快步跑掉的少年。
直到朝阳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再也不见。
程杏画盯了一会。
他歇了手中的笔,放到水台旁细细清洗,又伸手把砚台盒子盖上。
已是夜幕深处。
四处的小房子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朝阳宽了衣衫,一边走笔疾书的写完了今日给金棠的回信,把苍鹰腿上的纸条捋了下来,又将今日写的密密系了上去,将暗扣小心的扣上。
苍鹰伸伸翅根,便挥翅而飞,直冲云霄。
程杏画坐在门口的院落,看着从那个熟悉的小院落里飞出的鹰,捏紧了手中的枪柄,目光深沉的看着夜幕中的留下的残影。
捏了捏,终究还是歇了刺上去的手中枪。
程杏画把枪一扔,一言不发的进了屋子。
地上的铁枪洒满银霜,孤落的躺放,似乎在秘密的等待着。
等着夜幕褪尽,东日初升,光亮漫上一层又是一层。
等着所有阴霾被埋藏,隐于地根深处自此流放。
等着。
等着。
等着。
朝阳身边捋开来金棠写的纸条,白惨惨的小纸条上的字清晰的似是要刻到骨髓里。
再变成一道不明不白的诅咒。
朝阳盯着纸条看了一会,把脸埋进臂膀,继而抬头把那张纸条放到午后程杏画写的那张旁边。
朝阳摊手瘫在床上,绵绵的裹上被子。
桌案上那张蹭着月光的纸上排列着两个名字,规规矩矩却又紧紧相依。
似是本来般配。
而那张旁边还有一张字迹潦草的纸张,似是写的那人不欲多言。
上面遥遥的写着前辈的语重心长。
“别把自己陷进去了,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