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意善因着夜里惊扰不安,第二天天才亮变醒了。
她伸手打开昨夜半合着的窗。
天边还残留着半个月牙影儿,蒙蒙的朝日便从东边露了头。
就连飘来的风都还残留着夜的腥气。
她伸手往风里敞了敞,整个人清醒不少,昨日的记忆也慢慢回笼。
昨夜安慰香云好好休息,倒是不知道她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她偶然向下一瞥,竟是发现了昨日拿了她簪子的母子。
两人和衣睡在客栈边上的门栏,两人穿的都甚是单薄,夜风瑟瑟,做母亲的便把小孩子紧紧搂在怀里,用仅剩的温度温暖孩子,好度这一宿。
徐意善盯着愣了一会,翻身回去翻了翻自己随行的包裹,她虽是较为喜爱白玉簪,可再怎样也不是多爱穿戴之人,随行带的值钱首饰也为数不多。
她翻着挑挑炼炼出两件价值中等尚可的首饰,握在手心里,重回窗边张望了一下四周。
客栈坐落的较为隐蔽,他们昨日回来还特意绕了几次巷子,驱散了尾随的人群。
看起来除了那对母子也就不远处还有个流浪汉,还算是安全。
徐意善皱皱眉,反复紧握了几下手心。
手心里握着的簪子和花型发饰扎着她的手。
她悄悄掩了门,细声下了楼,偷摸着反手几下开了客栈外门。
合了客栈门她反复往里面看了几下,确认没有什么人醒来发现自己,才慢慢走向那对母子。
做母亲的倒是睡得蛮沉,只顾着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反倒是小孩子听见脚步声,睁开眼朝她眯了几下眼。
徐意善心里不禁叹了叹。
她这么大的时候哪有这么浅眠,在金棠哥哥一家的事之前,哪怕是老虎在她床边吼叫也不会睁开眼。
倒是自那件事之后,她变得更细致了些,更开始体贴身边的事物。
连师父也说她越来越像个女孩子做派了。
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前发,把头发往两边抚了抚。
抱着孩子的母亲瞬间便察觉,猛地睁开眼第一时间看向孩子。
深松一口气后才看向面前蹲着的小姑娘。
徐意善眯起眼朝她笑了笑,冲她摆摆手。
那做母亲的女子一惊,赶忙把怀里的孩子放到地上。
意欲起身。
徐意善站起朝后退了两步,摸索出方才藏在袖子里的发饰,正准备掏出了给面前的母子。
那坐起身的女子看到徐意善的后退,赶忙深深的拜了下去,整个人俯在地上,还一只手将孩子也往地面推。
毕竟是一两岁的孩子,刚刚醒来便被放到地上被凉的一惊,这会又被往地面推,更是不舒服的想要开始哭。
但因着身子太过弱小,又是长期的营养不良连哭起来也没有半点气力,倒像是在小猫叫。
徐意善一惊,又听见孩子哭起来,赶忙前走两步,扶起被推到地上哭的孩子。
一近距离接触这孩子,便更是被孩子异常瘦弱的体型惊住。
徐意善皱着眉扭头看向因着孩子哭闹而更加惊慌的女子,挥手示意她起身。
“昨夜给你们的簪子当掉后就没让孩子好好吃一顿吗?”
女子坐起后微微欠身,夜露沾着几根发丝黏在额前,看起来憔悴不安。
“回小姐,我们当掉了那簪子便去还债了,至于这孩子,有我一口气它便还有口吃的,小姐请宽心。只是昨日里……,那般无耻行径是非我本意,幸亏遇见了小姐这般菩萨心肠的贵人,小姐这般的好心而我们却如此…我真真是愧疚不如,又无力去偿还小姐名贵的簪子,只好守着小姐,想要好好谢一番小姐……”
女子言语虽卑微,态度言辞却不卑不亢,说着说着忍不住泣不成声却还是强忍着把话说完。
她微微欠着身,蹲坐在地上,手轻轻地合拢放在两腿间,看起来无力而悲悯,眼圈却红着不敢去看孩子和小姑娘。
清晨的光还未沾染更多天空的色彩,便是直白而独立的存在着。一缕晨光直直打在她身上,力道强劲,连那黏在头上的湿发也是一片金红。
徐意善看着看着心里便是一片动容,孩子软软的倚着她,刚武装好的心渐渐又变软了。
她再次伸出左手想要最后一次帮助一下这对母子,这座城里一对微不足道的平常母子,在这之后她便要好好想想怎么调一些附近徐氏的人护送他们出城了。
那位三号公子遣信鸽去号召的那些人最迟也要三五日后才能来,这城里物价还是食物都稀缺且物价高的不正常,以他们的准备来说,还撑不过这么长时间。
至于这一城的人……
昨日那疯癫一般的贼人不也说了,她能帮了一个两个,难道能帮了他们一城人
她,不过是个习武半吊子不受重视的江湖子弟,没有那么强大的实力和势力做靠山,更何况她连自保都要靠那位至今没有暴露姓名的三号公子。
所以这一次之后,她就把昨日莫名的心思息一息,算了吧……
她阖眼想了想,伸手掏出了首饰,正要扶正孩子,抬起手递给那欠身坐在地上的女子。
那坐在地上的女子又是一顿,缓缓开了口。
“小姐…莫要嫌弃,湘铭如今能做的只有再三的跪一跪,拜一拜了,若说是往日,或许湘铭还能给您画幅水墨或是弹个小曲,可如今莫说是无纸墨琴书在旁,怕就算是在了,我这一双手怕是也再难成事了…我啊,曾经……”
女子深深低下头,似是累极。她缓缓抬起手,细细的看着上面的勒痕、鞭印……
还有那最深的,做粗活做出来的厚茧子,像是跗骨之疽深深地缠绕在手侧和每一根指侧,像是一个刻入骨血的证明,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什么。
她曾半夜恨的拿起刀,一片一片的削,深红的血滴滴答答的流了一地,第二日第三日看起来都像是她曾经的纤纤玉指,不过是多了些许伤口。
可半月后便又复原成了原样。
她却不再敢削了,她怕卧病在床的丈夫再看破她手上包包裹裹层层伪装,她嫌伤口碍了她看照孩子,更怕的是,耽误她日复一日的做工。
没了工钱他们一家人又该当如何?
丈夫效果不显的药、孩子的需求、一家的吃食、一切活生生像是从她的血中抠出来的。
可她时不时浣衣时水面的照影、手日复一日的粗笨、矮小简陋的屋子。
一切都在昭示着她。
昭示着过往的锦衣玉食的闺中生活,父母调出的英勇武士与十里红妆,盖头下的紧张与忐忑,被有力握住的手,琴瑟和鸣的大婚后……不过是一场华而不实的梦,一阵风过去便如过眼云烟了。
她怕是还要靠着一同做工的女工的嘲讽,才能想起曾经的地位和家境。
她好像,也曾经是个锦衣玉食奴仆来往的娇娇大小姐呢。
她今日来,不仅仅是为了深深感谢,更多的还想去看看。
看看自己曾经也相仿的年华、生活和善良天真。
头快要低到手心里的女子抬起沉重的脸,苍白而粗糙。只是那红了的眼圈已经哭不出来泪了。
再多的痛已经将泪耗的一干二净了。
她慢慢划出个疲惫的笑,她还要去赶今日的早工。
“……谢谢小姐听完我这些唠叨,我现在不过是个粗俗女子,但赖好还有着些可有可无的尊严,可否告诉我您的姓名,日后我们一家子也好报恩,日日夜夜供着您,让着孩子有个日后的寻恩人。”
女子侧目看到徐意善突然低下的头和缩紧的手,手里紧紧攥着的东西透露着些许银光。
她突然笑了,曾经同为大家小姐的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呢?
她站起身来,抱起紧紧倚着徐意善险些睡着的孩子,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摸摸徐意善的头。
徐意善没来及好好梳洗的头还毛毛躁躁的,女子看着又笑了出来。
在她还自在闺中的时候啊,可是最烦每日的梳洗了,能让她耐下性子去梳洗的时候只有躲琴艺课的时候了。
徐意善低着头。
垂下的发丝用来掩饰自己已然红的快落下来泪的眼睛。对面的女人欠着身子时回忆过去的神情,像极了金棠妈妈发呆的时候。在她去金棠巷子里的家里玩闹的时候,金棠妈妈时不时会盯着块墙壁露出如此神情。
那是个对一切都富有感情的女子,她经常用慈爱的眼神看着自己,仿佛、仿佛他们是一家人一般,就好像自己有了深爱着陪伴着自己的妈妈一般。
她红着眼不敢去看面前的女子,手里的簪子发饰深深扎在手心勒出一道血痕,疼得她心里难受。
抱着孩子的女子摸了两下后,把手放到了徐意善的头上。
厚重,而又带着温度的压在头顶。
手落下的那一刻,往日的一幕幕仿佛历历在目,徐意善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
滴滴答答的打在地上。
而她却停不下来。
背后是灼人的晨光,烫的要将她整个人都看透。
抱着孩子的女子微微阖了眼,用缓慢而沉稳的语调将徐意善整个人钉在原地。
“我善良的孩子,我愿你一生幸福安康,不为生计奔波,不为世事烦心,一世顺心。”
泪滴滴答答的落在衣服上和地上,缄默的消逝了。
徐意善手上紧紧攥着的发饰终于在她手指划出了几滴血,疼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