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默默无言相对着吃饭。
突然金棠从怀中掏了掏,拿出一个茶壶。正是今日被抢走的。
徐意善一愣,没想到这么小的事他也觉察到了。紧接着便是一阵道谢。
金棠点点头,拿绘着杜鹃的筷子夹了块炒腊肉。
自从那小孩抢走茶壶的时候,他便已经开始细细观察着小孩的走向,将徐意善一行人安全护送至客栈之后便独自去寻了那拿走茶壶一家人。
他的到来着实将一家几人吓的一惊,以为他要拿刀砍人,便急急忙忙取出了正准备明早去当掉的镶银茶壶。
金棠留下些银两,将小巧茶壶放进怀中,便要走。
突然他又停住了脚,转过身来蹲下,伸手招了招那个抢走茶壶的小孩。
小孩吓得不清,以为这个高大男子要拿自己作甚,却不得不走向前去。
金棠犹豫着将手放在小孩头上,僵硬的来回扫了扫手,本就像野草的头发被扫的更乱了。
金棠叹了口气,决定原谅自己这次莫名的举动。
“……偷东西不好,别在这样了。”
男人的声音冷硬,像是被侵过井水一般。
却暗藏着几分怀念和伤痛,默默埋在语句中,像是对过往的悼念。
已然是六年前的往事了。
当年的小姑娘最多在他心中留了个比较深的影儿。
再多的痴望,也在无休无止的训练和反复的自我暗示中消逝了。
只是他再也不会去偷,行这般的事了。
相应的,他去杀人了。
多么荒谬。
金棠看着面前盯着自己看的小孩。
小孩子的眼睛不管是多难多烦都是亮着光的。
他毅然走出那个窝藏封闭的小屋后,脚步却迟迟不肯往前。
屋前长着许多野草,今年烧了来年又长,来来去去、反反复复的顽强生长着根。
他的一生,恐怕也就如这野草一样。
他抬脚碾死眼前几根草。男人穿着长靴,脚劲极重。
最后一抹日暮夕阳落在碾碎的野草上,映出了一个破碎而荒唐的影儿。
徐意善本就意不在此,草草吃了两口便施礼上楼了,只是再三委托金棠安排好遣散的丫鬟和车夫。
几人驾马前行要比一行人走走停停使软轿要快得多,金棠自然是点头答应了。
第二日一早,金棠便遣派跟随着他的黑衣少年朝阳去买几匹骏马,找自己则着手派人护送这些不用了的马车夫回京。
金棠着笔写了几行字给在京亲信,唤来苍鹰安放好纸条便放其飞走,又安排好马车夫和几个老妈子前往与自己派着护送的人回合。
事情早早结束金棠便点了几个小菜,慢慢夹着吃。
安宁不过片刻,耳边便又传来熟悉的唠叨声,金棠扫眼看去。
“三哥!这整个候南城根本就没几户卖马,仅存的那几户卖的,没一个马长得像样,浑身没一块是不瘦的,颤颤巍巍的根本行不了路,还有这候南城长官到底是怎么管理的?我都逛了一早上了,这候南城就没一个人衣服是正常完好的。”
朝阳跑了一早上早便快被这城逼疯了,拿起桌子上的壶就开始往嘴里灌。
金棠皱了皱眉,早听说幽州地旱,发展的不景气,倒是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境地,连个买常行马的都没。
“还有啊三哥,刚刚听本地的人说这幽州这一年了都没遇见过什么雨,地旱的根本长不出作物,还一直有官兵每天都在收取赋税,这简直是官逼民反啊。”朝阳看热闹不嫌事大,紧接着又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
徐意善换上长袍,推门走出房间,快走几步下楼,略显焦急的望向楼下的两人,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个跟香云差不多大小的丫鬟。
“三号公子,还有这位公子,你们有谁看到我的贴身丫鬟香云了吗?”
金棠夹菜的手一顿,抬眼看向楼梯上,眼神平静无波。
“她今天一大早说是要趁早没人给我出去买几样小吃食以备路上无聊,可这时间已经约莫过了晌午了,她人还是没回来,这里的治安又,我害怕她……”
朝阳鼓着灌满水的嘴摇摇头,他惯常对这种大家小姐样子的不感冒,何况又是跟他们长汀楼不对头的江南徐氏。
徐意善揪着衣袖下了楼,站到正不断夹菜往嘴里送的金棠面前。
“三号公子,您可否陪着我去寻一趟?”
随行的老妈子和车夫们已被遣走,身边就留了两个丫鬟,虽说都是会点武功,但也挡不住昨日那般局势,只好请着这长汀楼的三号陪同护送。
金棠本是劳累了一上午不想管,抬头看看面前近在咫尺的少女满脸的焦急,心里又是钝了一下。
于是他整整刀,一言不发的走出客栈。
徐意善见此大喜过望,急忙领着丫鬟跟了上去。
客栈处在较为隐蔽的小巷里,才出来不久,便看见街上的行人如同看到肥肉一般想要扑上来,看到金棠量出大半的银刀又是咽了咽口水,向后退下了。
徐意善细细看着这一路的行人,竟是没一人有正常衣服蔽体,全都破破烂烂的想在路上游荡着看能不能搞到些好东西。再看那屋舍后的些许农田,竟是无一作物生根,怕是就没种作物啊。
这百姓靠何生存?烧杀抢掠吗?
当地长官都是吃软饭的吗
徐意善越看便越觉得心凉,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两人在大街上走了片刻,便有不少人围过来,怕着金棠的武力紧紧跟在身后。
徐意善又向前贴近了些,偷偷拽着金棠的薄金纱衣外罩一角。
金棠向后瞄了瞄还没来及说便听见前方的小巷传来一声女性尖叫,在大声呼救。
徐意善一惊,急忙向金棠喊道。
“是香云!”
两人不再管身后尾随的那些百姓,急匆匆的向小巷奔去。
巷子深处地上的香云衣服已经快被扒光了只剩了一件里衣,手脚被人狠狠掐住不得动弹,头上发饰被连着发丝拽到地上。香云吓得满眼泪花,想要再次大声呼叫又被捂住嘴巴。
地上盒子里的糕点撒的到处都是。
巷子地上全是鲜白色的狠狠抓痕,想必她挣扎的时间也不久,这大街小巷游荡的人这么多,竟是没有一个人施救。
那抓住香云的团伙更是奇怪,共有五人,竟是老少皆有,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哪怕是只拿个头饰也好。
金棠拔刀,挥身向前,直直指着香云前头的一人,那人一副团伙头子的模样,穿戴比四周的人都好一些。
那人一脸的黑灰,看到面前的刀尖,退后一步竟是很快平静下来了,嗤笑着看着金棠。
“怎么,你今天杀了我一个,你难道还能杀掉我们这里所有人吗,只要我们有人还活在,你们便出不了这候南城!”
徐意善低下了头,微微叹息着。
是啊,这一城的人如乞丐一般活着,蝗虫一般驱不干净,眼睛盯着你唯恐你露出一个缺口,便要一哄而上啃食。
可他们本身又怎是想要如此的?大的,小的,无一不是被生活迫着。今日不偷不抢,明日便要饿死家中,这能说是他们的错吗?
这城怎么出,还要好好计量。
金棠一皱眉,刀尖狠狠向前一挥,直直的抵着那人的咽喉。
四周抓走香云的其他人见此,惊慌不已,看着他们团伙头子,不知如何是好。
徐意善从金棠背后走出来,卸下头上的两个白玉簪。
她一贯喜爱白玉簪,这两个更不是凡品,但只要能过了此关把香云弄回来,给了也便给了。
“我们不杀你,我用这两个簪子换人,如何?我这是京城南玉阁里出来的簪子,想必你们去当了能当个好价格。”
那团伙中一老人听了,本就心急着被刀抵着的团伙头子又听说簪子能当个好价格,立即出来从徐意善手中夺了那簪子,将衣不蔽体的香云向前狠狠一推。
金棠收了刀,低头看着团伙头子,对面的团伙头子毫不退让,两人直直对望着像是两匹狼。
徐意善赶忙安慰安慰香云,帮她把衣服穿好。
她扭头看了着角落里刚刚掐着香云腿的小男孩,脸黑的像是煤球,全身破破烂烂露出的皮肤更是没几块好肉。
还这么小,便是连字也不识。
哪像她那最小的几个弟弟,才张口便开始学着读诗了。
徐意善从右手上拔下一个银镯子,走向前递给正抠着手的小男孩。
小孩怯生生的接了,捧着那银镯子不肯撒手。
而后三人向回走,堵在巷子口看热闹的人见此一哄而散。
三人才走出不远,背后便响起了那团伙头子的声音。
“真是个大小姐啊,你能就帮得了他一时,能帮得了他一世吗?你这一日帮了他,明日又该如何呢?哈哈哈哈哈”
徐意善忍不住向后看去。
被她赠了银镯子的小男孩正被团伙中的其他两个青壮男子勒住咽喉,意图抢了那小孩手里亮闪闪的银镯。就连刚刚那个接受了徐意善簪子的老人也扒住小孩的脚,想要伺机而动。
小男孩哭喊起来,饶不得半点宽恕,他向上俯着身子想要借力逃走,本就短小的上衣更是罩不住他的身体,根根肋骨分明,肚子向里面干瘪瘪的凹着。
徐意善一时看呆了,她下意识攥住走在前面的金堂的袖子。
团伙头子卧在地上正目光灼灼的盯着她,仰头喝了一口手里酒壶里的酒,里面本就没几滴,如今更是被倒的一滴不剩。
团伙头子哈哈哈大笑起来。
“你又能救的了谁?……哈哈哈哈哈”
她太讨厌这样了,自己手足无措的毫无办法。
有心而无力。
金棠皱眉反过身来,伸手扒开了徐意善紧紧攥着的手。
徐意善回过神来,转身冲金棠讨好的笑了笑,继续前行。
她忍不住又向后看去。
巷子里面随着他们的远去而渐渐深了,只看得见几个模糊不清的人影。
团伙头子的笑却一路随着他们,越笑越猖狂,越笑越自得。
巷子里面像是一副闹剧。
徐意善摇摇头,示意自己清醒点,不要再想着想那。
就算自己相帮,又能怎么样呢?
自己又能有多大力量
这可不是住在山脚下师父给她撑腰的日子了。
徐意善走出巷子后,随着笑声渐渐远了起来人也放松不少,渐渐落后在金棠香云两人身后。
她前进的脚步突然受阻,她向后看去,竟是一个才一两岁的小孩子趴在地上,抓着她的裙角。
孩子的母亲正跪在她背后不久,皱纹满面看起来不像是个年轻母亲,只有手微微向外长着,恐徐意善一脚踩上孩子或是一把推开,想要第一时间护好孩子。
徐意善看着那母亲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蹲下身把孩子的手掰开。没想突然她四周便围了不少小孩,群群围着她哭,把她的裙角拽来拽去。
金棠察觉到攥着自己外衣的力道没了,向后一看,立即转身大步走来,一把扶起蹲在地上手足无措的徐意善。
徐意善被扶起后低着头,伸手拔下头上剩余的簪子和手上的镯子,四下递给那些孩子。
那些孩子一看手里有了东西立即眉开眼笑的呼喊着自己的父母,匆忙跑开了。
方才跪在地上的母亲一把抱起自己的孩子,望着孩子手中的发饰笑的一脸幸福,看起来年轻不少。
徐意善跟在金棠后面,一路攥着他的外衣,直到进了客栈才放下。
夜里她梦来梦往,竟是都是在反复传来那个卧在地上男人的话。
“你能救得了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