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年迈体弱,病来如山倒,抢救过来以后又昏睡了一天一夜,临近转钟终于苏醒,各项指标渐渐恢复正常,也能开口说一两句话了。
可惜那些子孙后辈都不是真孝顺,每天熬夜到两三点都不怕猝死,来医院看了一眼就开始养生了,出事那会儿来走了走过场,现在还不到零点,除了倪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讽刺得很。
医生从病房里出来,叮嘱倪溪定时给老爷子把尿,测一测体温和尿量。
倪溪连声答应,赶紧进了病房。
娱乐圈里的世态炎凉造就了她的冷情冷性,以往演哭戏她哭不出来都是想爷爷,现在老爷子真的病倒,条件反射也就来了。
她一边伺候着老爷子一边哭,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
老爷子望着她通红的双眼,满脸慈爱地说:“好孩子,大过年的还要拍戏,累着了吧?爷爷没事,这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
倪溪把头摇成拨浪鼓,一开口就是嗫嚅:“我不累。我怕他们照顾不好您,我得亲自来。”
他们对她不好,她怕他们对爷爷也一样。
老爷子阅尽千帆,为人通透,实诚地说:“谁敢对我不好啊?我遗嘱还没立呢。”
倪溪握住老爷子枯瘦苍老的手:“您别这么说,您一定能长命百岁。”
老爷子拍了拍倪溪细嫩的手作为安慰,一声叹息:“怪我年轻的时候没能一碗水端平,怕苛待了早逝兄弟的孩子委屈了自己的亲骨肉,让你父亲耿耿于怀,被旁人煽风点火一挑拨便忘了往日的教诲,这是我做父亲的失职啊。”
内情倪溪早知道。
倪荣程从小便阴暗自私,对外说是她堂叔鸠占鹊巢,但他从没把寄人篱下的堂叔当兄弟或是客人,甚至百般刁难欺辱,爷爷这才护着堂叔。
护了不过一两次,他就觉得爷爷胳膊肘朝外拐,开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搞些小动作,阳奉阴违。
到了该成婚的年纪,老爷子看出他秉性浮躁,就将她母亲介绍给他相识。
姚梦芝不是什么名门闺秀,却踏实本分,勤劳贤惠,不争不妒,与他恰好互补。
他不识老爷子的苦心,只觉得老爷子在故意针对他,忍气吞声结了婚,造了她,对她们母女一百个看不顺眼。
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利用她和算计姚梦芝。
最终他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未来家主,过河拆桥抛弃了姚梦芝,遇到了和他“志同道合”、满心城府的周爱萍,和她结为夫妻,教出了一个不走正道、酷爱投机取巧和不劳而获的女儿。
偌大的家业真要交到他手里,怕是会毁于一旦。
即便是现在他没有完全掌权,看起来也是气数将尽了。
老爷子英明一世,也对这个不成器的逆子无可奈何,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孙女被他们折腾成这副心力交瘁的样子,止不住地心疼。
“溪溪啊,爷爷之前教你体谅他人的难处,是希望你长大了,不要像你父亲这般怨天尤人,专注修养自身的德行。但是如今你摸爬滚打了这些年,自是悟出了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和做事的章法,爷爷相信你不会胡来。可惜爷爷老了,不知道能护你到何时了。”
倪溪很难过。
老爷子伸手替她擦掉眼泪:“我本该在你们父女之间做个和事佬,劝你们重归于好,但我知道,你们不是同路人了。可怜我到了即将入土的年纪,还要眼睁睁看着子孙反目,于心有愧,无颜见列祖列宗。”
倪溪摇头,忽然想起医生交代的事宜,连忙说:“您别再说话了,医生您需要静养,您要听医生的话,好好休息,来日方长,旁的等您好起来再说。”
老爷子和蔼地应了一声,闭上眼,没多久就睡着了。
倪溪抬手抹掉眼周的泪痕,怕将尿排在病房里的厕所里熏着老人家,端着盆,打算带到这层的公厕里倒。
到了洗手间,她无意间听到了谈觅和谭芸的对话。
这个时间点,空旷的洗手间里只有谈觅一个人,她嫌举着手机累,开了免提。
谭芸:“我那天跟她吵架了,公司的领导来问我怎么回事,我都没敢跟她联系,几次点开通讯录,都没把电话拨出去。我感觉她是最近压力太大,情绪崩溃了,就把这件事先摆平了,再来问你原委。你昨天跟在她身边,应该知道来龙去脉吧?”
谈觅:“我是跟在倪老师身边,但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啊?好端端的莫名其妙就上热搜了,然后倪老师就在片场大发雷霆,直接说不干了,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谁都没反应过来。我看就是对家在搞事情,我要是倪老师也发脾气。不管怎么样,倪老师都是我们自己人,您可要帮她兜着点,不能让公司把她推出去挡枪啊。”
谭芸:“这我当然知道。没事,我都处理好了,现在主要是担心她。她总是跟我说我们立场不一样,把自己一个人封闭起来。你说都是一个公司的,立场怎么可能不一样?”
谈觅:“芸姐,我说句实话你不要介意啊。您每次跟倪老师说话都是一副教她做事的口吻,听起来有点像责怪,又有点像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虽然我们都知道您不是那个意思,但是在倪老师那里,你就是在替对面说话,她要是在气头上,很容易被点着的。”
谭芸:“我真的是服了。我劝她现实点有错吗?她觉得她已经得了那么多奖不差一个影后,我倒是觉得,她什么奖都不必再得,就差一个影后。没错,现在公司上上下下都指着她养活,但换个角度,也是举全公司之力在捧她一个。她是吃喝不愁了,大家不还要养家糊口吗?”
谈觅:“话是这么说,但倪老师她是人,不是没有感情的赚钱机器啊,不该给她留一丝灵活选择的空间吗?这话别说是倪老师,我听着都心寒。您每次给她安排的通告和拍摄任务,她哪次没有配合着完成啊。再说,影后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倪老师已经很棒了,既然尽了人事,结果就听天由命吧。”
谭芸:“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活着总得有点追求。就像你说的,她现在已经很成功了,完全可以躺平摆烂,过两年你再看。不,用不着两年,就一年以后,你看娱乐圈里还有没有她这一号人。娱乐圈的竞争就是这么激烈这么残酷。她本来就不自由,谈何放纵?”
谈觅:“可是……”
谭芸:“没有什么可是。这演艺圈里谁不图个好口碑、好风评,她却总是演那些背道而驰的肥皂剧,作为她的经纪人,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还要怎么样?是不是非要我严格按照合同把她的档期都定死了才高兴。”
“别啊,这都是我的想法,倪老师可从没有抱怨过。”谈觅慌了,试图力挽狂澜,“您这说的也都是气话。这段时间真没一点过年的样子,倪老师她连轴转了好多天了,每天只要一睁眼就是一堆杂七杂八的琐事和是是非非,现在爷爷又病危,也太难了。”
谭芸:“老爷子这会儿怎么样了?”
谈觅:“万幸,从ICU转到普通病房了,只是还要留院观察,倪老师可能暂时脱不开身。”
谭芸:“让她在那边留到老爷子彻底好转吧,张导这边我来沟通。”
谈觅:“芸姐……”
谭芸:“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能理解她,但不知道从今往后怎么面对她。你敢相信就在前天,我们还约着等她杀青以后一起去三亚度假,现在却闹成了这样。这件事肯定是过得去的,隔阂也是一定在的。从前没有这么大的团队,只有我和她两个人辛苦打拼的时候,也算相依为命吧。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谭芸说到伤心处,悲从中来,惆怅地说:“昨天我老公还问我,这么费心费力地帮她图什么,来日她真得了影后,未必能念及我半点好。还说人飞黄腾达以后总是会变的。可我说人是处出来的,她和圈子里那些人不一样。所以她说没人能感同身受的时候我真的委屈到了。你看她以前还能和我吐吐苦水,如今只剩下一声声叹息了。”
……
谈觅打完电话就要从洗手间出来,倪溪连忙退到拐角她看不到的地方,等她走远了才面无表情地将盆里的尿液倒掉。
这么多年来,谭芸的确是她身边唯一一个敞开心扉信任过的人。
她位居顶流以后,更是有人一窝蜂地挖她墙脚,但是谭芸放弃了一个又一个发横财的机会,从没有被收买和背叛。
确实,她身边一直以来只有谭芸,可感情和扶持都是双向的。
她待谭芸也不薄,倒也不欠谭芸什么。
一个个单枪匹马闯过关隘的日夜告诉她——她是一个人挺过来的,关键时刻,谁都不在。
所以对她来说,千山万水,孤身走过,又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