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高速上的货车零散稀拉,一路上也没见到几辆,被平素不起眼的破旧面包车抢了风头。
此刻还在这条路上奔波的,都是辛苦漂泊了一年的归乡人。
转眼间,倪溪他们的车又超了一辆。
接近高速收费站,路面的积水在灯光的映照下越来越亮,水面晕开朦胧的昏黄。透光的地方潇潇疏雨,斜影纷纷,上空笼罩着绵密的乌云。
高速通道春运期间免费开放,未超限高的车辆畅通无阻,本就是人迹罕至的郊外,沿边的老树掉光的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夹道而立,荒凉的田埂遍地枯黄,人烟悄然过境,万籁寂静的深夜显得愈发萧瑟清冷。
春节出行的人都是有要事在身的,票早在年前就秒光售罄,有钱临时也买不来一张回京的票。几千公里的漫长车程消磨人的耐心,加上连日来的疲惫就更令人难熬了。
倪溪绷紧的神经已经被拉扯到了极限,阴翳全写在脸上,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身为助理的谈觅压根不敢招惹她。但她的手机从他们驶上国道就一直在响,现在都上高速了她也没接一通,不知道会不会误事。
到了服务区,司机下车上厕所,谈觅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才发现倪溪不知什么时候蹙着眉毛睡着了。
中午一点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医院。
在车里闷了十几个小时,倪溪还没呼吸上一口新鲜空气,就在下车前戴上了口罩。
司机一宿没睡,下车后找了个地方抽烟。
谈觅不好打搅倪溪和家人见面,到医院附近的水果店挑水果去了。
倪溪三步并作两步赶往高危病房,一出电梯就看见倪荣程在走廊里跟一群道貌岸然的嫌贵交际,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讽刺极了。
同父异母的妹妹娇滴滴地坐在公椅上哭天抹泪,后妈周爱萍正搂着她安慰。
倪溪没搭理他们,径直往爷爷的病房走。
她知道ICU的探访时间有限,老人家还在观察期,随时有生命危险,家人不便陪护,但依然想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爷爷一眼,结果没靠近就被倪荣程喝止了。
“不是说今年不回来吗?在外面惹了事才知道回家。我告诉你,别想指望我给你擦屁股。”
话音一落,那些献殷勤的人面上皆露出尴尬之色,纷纷跟倪荣程说改天再登门拜访。
倪溪的目光在这些生面孔上逡巡一圈,等他们都走了,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倪荣程,满不在乎地问:“我惹什么事了?”
倪荣程疾言厉色地说:“你看看新闻!连自己上热搜了都不知道?还一连几条,老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像他这样日理万机的“大人物”,哪会有闲工夫盯着热搜,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说的。
“告密者”却顶着梨花带雨的面容,哭腔颤颤地说:“爸,你别怪姐姐,她一个女孩独自在外打拼不容易,只不过是性格直率了一点,有什么错呢?”
呵。
因为爷爷病倒,倪溪担心得没休息好,今天格外暴躁,当即不耐烦地戳穿:“行了你,用不着你在这搅浑水,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
她骂倪茉一句,倪荣程就骂她十句。
“你算什么大人?这么大的人了,就只会窝里横,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欺负你妹妹,越大越不像话。”
倪溪双手抱臂,有钱说话也硬气:“我是不是大人不知道,家倒是我养的。您手上有现成的资金吗?能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好像也没几个子儿吧?也就是说,她吃的用的都是我的,我说她两句怎么了?”
倪荣程气得发抖:“说两句你还敢顶嘴?反了你了!”
“您养我?养大我的人在里面躺着呢。”倪溪神色冷淡,面容明艳,毫不客气地说,“我是不是有必要提醒您,十八岁那年我就是集团的持股人了。”
涉及到切身利益,倪荣程瞬间哑然失语。
倪溪也没想吵架,冷静地表明来意:“我是为了看爷爷才回来的,不敢叨扰您,等爷爷病情好转,我就专心搞事业。还有,那几个热搜是有心人买的,我会托人处理的,不劳您费心。”
周爱萍和女儿口径一致:“溪溪,你爸他是关心你,你妹妹也是关心你,你不该一上来就发脾气。”
倪溪冷笑:“所以是我不识好歹?周阿姨,我本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善茬,是因为困在娱乐圈身不由己才收敛的脾气。您说我将来要是从商,从我口中说出来的话,份量是不是比一个“戏子”要重得多?我奉劝你们别仗着我空闲的时间少,当我好惹。咱们算不上一家人,不是心照不宣的共识吗?”
周爱萍脸一僵,不说话了。
倪荣程平生最恨被人威胁,闻言一巴掌挥在她脸上,怒不可遏地吼道:“给我滚!哪来的滚哪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倪溪蒙在脸上的黑色口罩被大力打掉,饶是有层遮掩,架不住她皮肉细嫩,不一会儿的工夫,白皙的脸颊上便浮出了五道指印。
她面不改色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火辣辣的脸颊,径自在另一侧的公椅上坐下,翘着腿说:“这里是医院,公家的地,可不是您家,我爱待到几时就待到几时。该离开的是你们,别碍着我陪爷爷。”
倪荣程那张满是褶子的脸胀得通红,指着她的鼻子,止不住地颤抖,同样撂下狠话:“你就祈祷你别从高处跌下来,否则我第一个上去教训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
“爸!别生气,爷爷还在里头呢,再把自己气出个好歹。”倪茉楚楚可怜地撒起娇来,将小棉袄的贴心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您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塌了我怎么办啊。”
倪溪冷嗤一声。
她是不会演吗?
她是不屑。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倪溪不想再对牛弹琴,重新戴回口罩,起身到拐角接电话。
电话是倪溪的生母姚梦芝打来的,倪溪接通后“喂”了一声。
声音虽然能传到那端,但捂在口罩里显得有些沉闷。
“溪溪,你声音怎么了,是不是着凉了?”姚梦芝是真心关切。
“没着凉,我在外面,周围人多,戴着口罩,说话不是很方便。”倪溪说着扯了扯口罩,将脸遮得更严,“您找我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姚梦芝支支吾吾:“没什么,就是想你了,顺便问问你最近有接新戏吗,首款有打给你吗?”
倪溪哪能听不出潜台词,诧异地问:“我不是才给您打了五万?”
姚梦芝的话音瞬间染上嘤咛,心酸地说:“我刚刚发现,你打的钱又被你吴叔叔投进股市里了。我和他大吵了一架,都说出要跳楼的话了,他还是不肯把钱从股市里取出来。溪溪,我要跟他离婚!”
想当初姚梦芝是因为吴翰东没恶习,人缘好才嫁过去的,结果炒股亏得日子过不下去,人缘也因为借钱不还败光了。
十年过去,吴翰东依旧死性不改,彻底成了做梦都想发横财的赌徒,把姚梦芝也折磨成了优柔寡断的怨妇。
倪溪早习惯了姚梦芝在离婚这件事上反复纠结,虽然理解姚梦芝的处境,但次数多了难免漠然,理智清醒地说:“您先把协议书写出来再通知我吧,我重新给您转五万,别再不小心让他知道了。”
姚梦芝叹了口气:“我就嘴上说说而已,哪有那么好离?买房的时候我没出钱,房本上也没写我名字,离了婚房会判给他吧,到时候我就只能投奔你了,肯定会拖累你。你现在是事业的上升期……”
接下来的话倪溪已经背会了。
姚梦芝喋喋不休地说了十多分钟,倪溪沉浸在她绵绵不绝的诉苦中,无比痛苦,末了郑重其事地说:“妈,我不管你们离不离婚,他要是再以我的名义收我粉丝的钱,我们就法庭上见。”
姚梦芝信誓旦旦地跟她保证:“不会的,你那些小粉丝都没成年,他还没浑到要这些孩子从父母腰包里偷的血汗钱,早就已经还回去了。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多注意身体,别太辛苦,但凡我有法子,怎么忍心让你在娱乐圈这个染缸里呆着?溪溪,别怪妈妈。”
倪溪听了五味杂陈。
不怪爸,不怪妈,不怪原生家庭,那怪谁?
怪她不该投错胎?
“知道了,我先挂了。”倪溪的声音流露出无尽的疲惫。
姚梦芝主动挂了电话。
倪溪木然看着墙面上的瓷砖映出的自己。
虽然只露出了半张脸,但还是能从她无需描画的眉毛和魅惑众生的眼眸,年轻到不用搽任何脂粉就足够摄人心魂。
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把这张明媚艳丽的漂亮脸蛋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