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都市现言 > 一场婚姻 >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一场婚姻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作者:黑象 分类:都市现言 更新时间:2024-03-27 23:03:09 来源:文学城

“你做了一件违背你的事,但我欣赏你的做法。”

一直到几天之后,李文树听说了这一场“丝巾之战”。那时他面对着玉生——笑出了声。

那真正是她活着十几年之中做过最无礼的一件事,她夺过了戌富“偷走”的丝巾,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她从没有看过那样一张铁青到发红的脸,仿佛窑烧红了,要碎掉了,裂缝如沟壑横生。后来,苏美玲说,原来戌富太太已近四十岁了,她擦大量的蜜粉,以此掩盖自己皮肤参差的纹路。

这场成败之后,玉生短暂的名气大噪。只因戌富身旁的那位佣人张大了嘴,到处说这一件趣事,她将玉生描述为一个蛮横的侵略者,而将戌富塑造为一位弱小可怜的普通太太,只是闭口不提输赢,为什么输,又为什么赢。

一直到许多天后,马太太来访,告知这件事,方知前后因果。

马太太坐自己的车子来了,原先她的先生在湖北军方任高级文职工作。再过一段时间,还要从军部里升上来一位军官做他的副手,所以她坐的是绿色的汽车,还有一位强壮正直的车夫为她开车。

马太太向车夫道:“谢谢你,你回去吧。”

车夫说道:“不论多晚,我要等着您。”

于是马太太柔和的目光望了望他,最后笑一笑,由了他。她习惯将所有比她年小许多的人看作是她的孩子,她希望自己的女儿以后遇到任何一个人,别人也会报以同样的看法。

梅娣到门外来接客,一直撑着伞,接到厅门前。转又由安华姑妈来接,她是昨天刚回来的,这段日子她几乎成了苦行僧,她到所有礼佛的法会参拜,并且暴晒在烈日之下,她黑了一些,但看起来也只是不那么白。

马太太道:“我有许多年没有见到你!”

安华姑妈道:“是的——上一次见你,你还是福雅小姐。”

马太太道:“我不知道你回了上海。”

安华姑妈微笑着,看着这位近二十年前只匆匆一眼的女人,实际上,已陌生得像是从未见过这张脸。她只记得“福雅小姐”这一个人,那时候,她还没有嫁给一个姓马的小政客,她是福老板的女儿,她的父亲常年做古玩、茶叶这些生意。她家底之雄厚,与安家并论,因此她与她吃过饭,在近百人的一次家庭宴席上。当时是她父亲福老板的生日。

“我不知道马太太你也搬到上海来了。”

与那位没有什么实权,也没有什么财富的小政客结婚后,她随他的工作一起搬到了湖北。这些年来,她和北方女人喝一样的水,吃一样的东西,竟不那么矮小了,年岁大了,看起来却比年轻时高一些。但仍是很瘦。

玉生刚刚返回家中,她同芳萝去接今日回上海的孙曼琳。她从香港过来,并没有回南京,她坐在她身旁,没有涂香水香膏,身上是淡淡的香火味。她父亲丧事的这段时日,她烧完了这一辈子的香。

“我还要回文华——我收到蒋太太的信,她也在香港。”

“是的。”

“去多久了。”

“不记得。”

要离开广州时,孙曼琳听同学说兰西又被遣到香港,但她去往那里时,没有见到兰西。之后,她又流转多地,但始终无果。她与兰西之间,竟一直等到她逐渐不以见面为目的时,才又见到他。

玉生进厅面前,并不知有客。

马太太却很快地,迎上来,她伸出双手握住她的双手,微笑道:“我新屋搬进去,你送了多好的一件东西,我想着谢你,总没有空呀,今日来了。”

正值午时,烈日当空。玉生被她这一句话说得如坠云雾,彼此笑着走进了厅面,坐下来,才发觉两只风轮都开着,远远吹着,也十分清凉。

玉生觉得自己失礼,在有客人来访的情况下出了门去,这是最没有礼数的行为。

于是玉生转了话头,道起歉意,说道:“抱歉,马太太,如果知道你要来,应该是车子到你家门前去接。你乔迁的请帖我看见,但那几天——”

说出“呕吐不止”的病况来,是很不雅的。她停一停,注道:“我的回信你也收到了。”

马太太道:“你在信里说你下月会上门道歉,但我要先来打扰你。”

安华姑妈从厅后的门转出身来。她叫服侍上茶水的女孩午休去,自己去煮了一壶茶,她煮的茶得过许多人称赞,只因里面下了陈皮、丹皮两味,洗去了茶之涩,只余回甘。

“什么事才算是打扰呢?”

“那么我要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是的,最好这样。”

安华姑妈笑道:“或者是需要我效劳的,就不用我们玉玉动身——她这几天暑热刚消,还是休息着好呀。”

马太太望着玉生,道:“玉玉,这是李太太的名字。”

玉生笑一笑,道:“是,唤玉生就是了。”

“很好的名字,衬得上你。”

马太太仍然望着她,注道:“那么,题字下就写你的名,玉生,那样更好。”

玉生茫然道:“什么字呢。”

之后,马太太不回话了。她端起茶杯,将话转回到与安华姑妈起初说到的戌富太太,她说她和她丈夫都非常不喜欢戌富夫妻去做客,她不愿和这对夫妻走得近。接着,说起那一场牌局,那一条丝巾,她说戌富最近在学成语,如果有一天她有空,她要教会她一个词,那就是“愿赌服输”。

李文树从新马厩回来,已是晚饭后,他在那里用晚饭,马与人一起用饭。于是饭厅没有开饭,寺里送来的素食直接送到卧房来,玉生坐在那张六足圆台前,思索着马太太的话时,李文树正无声走进门来。

他脱了鞋,沐浴后,穿上了那一双“马鞋”,玉生将它看作是马鞋,因为竹藤编制的前端是方正的鞋头,裸露出一双金黄肤色的脚。他只有下颌生了硬须,他的身体是光滑无比的,像精细的塑像,没有什么毛发。

“你送了马太太什么东西。”

他又脱了衣服,换上一件绸面睡袍。返回身,他坐在她身旁。

不回这话,他只是问道:“这样晚才用饭。”

他爱用西洋的液体香波,洗发用,他身上常有的雪松香气,原是因此而来。玉生有时也会看见他梳理自己茂密光亮的黑发,他不去西洋人开的剪发店,他自己配有一把剪子。他把头发、皮肤、指甲,还有衣服都打理得洁净非常,不同普遍的男人,也超乎了许多女人。

他把婚戒拿下来,擦一擦,他常这样做,然后又戴上。

她不回话,他方微笑问道:“太太,你是说哪一件?”

玉生道:“马太太的乔迁之喜。”

李文树道:“一件四季屏。”

玉生明了,道:“那是我送的,或是你送的呢?”

李文树又笑,回过脸,凝视她,道:“你。”

玉生放下长筷,用素食的筷子拿起手来粗糙一些,摩挲到她的手有些发红,她想她是因手发红了,耳才红,才恼,而不是生他的气。这到底没什么好让人生气。

“为什么是我送的。”

“如果是我送,她不会收。但如果是一个女人送给另一个女人,贵不贵重,这就是一件清白的手礼——她会收。”

梅娣在敲门,应是要收走素食的餐盘。玉生回她的呼唤,请她进门,然后,她进了门来,先问候了男女主人的好。在这一片寂静中,梅娣伸出手,露出了手上在晚间剪草留下的伤口,玉生见到,要起身时,梅娣因纱布的滑动而将餐盘扑空。

因此,餐盘又落回桌面,碗箸几近掉落圆台。近在李文树咫尺,但他只望了望,又或者如果真正掉落,他亦不会去接,他宁愿听见一声巨响,也不愿脏了手。他认为得不偿失。

“梅娣,你伤了手。”

“是的——”

梅娣回她的话,忽然笑一笑,道:“我要是把这层棉纱揭开给你看,太太,你就会看到一个再小不过的伤口。”

玉生再要发话时,梅娣已回过身,道了别,出了门去。

又是无声。只是片刻,李文树道:“那是新人画家的佳作,还估不出连城的价值,但是马先生喜欢这画家。框屏风的木材,也只是普通的红木。”

他不回她的话。又回了她没问的话。

后来,他似乎也常常这样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她认为,她与他身心的分离是必然的,因为在此之前,她与他的身心也从没有结合过,但男女之身最根本的结合除外。不过除此之外,他又从不脱离“丈夫”这一个身份,除了去马厩,他极少外出,最炎热的那几天,他曾提议与她到广东沿海消暑,后面因为银行的公务,暂且搁置。

所以再过几天后,他又邀她去了不远的宝山的小楼。他将旧的马厩改为平地,铺了青草,但绝不种花,她开始发觉他不喜欢一切花卉,或是易凋谢的脆弱的东西。

玉生回到那个小小的厅面。这里的四季分明,冬天时烧馄饨的热气散去了,只有金得发红的日光铺满整片灰砖地,如果赤着脚踏上去,也许会冒出同样的热气。但是李文树为她脱下鞋袜,脚心放在地面上时,竟是冰凉凉的一片,接着,日光又照在她细白的脚面,竟是暖洋洋的。

“这里的砖面换过了,你没有发觉。”

“是什么?”

“灰玉石。”

而后,李文树又注道:“为你换的——小玉瓶。”

她长久地没有听见这一个别名,于是只当听不见了。这会让她想起逝去的人,孙曼琳的父亲,这本是他创造的名号。

他与她在这里过夜。只有他与她,再没有一匹马。

夜里他依偎着她。彼此纠缠着,感知肌肤最本真的纹理,摸索着,仿佛两具身躯都迎来一场大雨。而后久久静默着,说不出许多话,他紧抱着她赤着的背脊,忽然,她感到他与她年岁之上的差距消散了,甚至,她变成了比他年长的人。她知道他的眉眼正抵着自己的肩颈,她有些痒,挣了挣,但挣脱不了,于是她回过身,他的整张脸便缩在了她的颈项之下。他的脸和他的身躯一样洁净,没有一点多余的油脂,眼睫柔软地像细雪。

只听人常讲“母性”,但少听“父性”。只因“母性”原是一种本能,只要与人情意上有一些细微的波动,这种本能就要疯狂滋生,直至根深蒂固,才做罢休。

一整个漫长的夏季,玉生收到南京寄来的信件大多都是很短的问候。其中有一封是几张照片,家门前的两只黄灯笼,一张是爱乔常在那扫雪的台阶,拍的影像晃动,最后一张,是爱乔穿了一件天青短坎肩,里面衬一件女学生的裙装,她站在林世平的肩头后面,她的后面,是林世平那张巨大的画像,看来简直就像父女了。

收到这一封,玉生回信过去,回给父亲,信中主要说道:“您如果找到另一个细心的人,那么就雇用这个人当爱乔的帮手。爱乔不要上夜校了,让她到男女同读的学校里去读书,我最后留下的那匹蓝布,也送她,让她做两件裙装,腰身要做窄。”

直至中秋寄来的信,才写满了长篇。林世平的长信开头写道预计是中秋过后,他会带着爱乔到上海来,爱乔更晕船,所以到时可能坐火车。写到中间,就是中秋的祝贺,蟹粉做馄饨,她过去南京度中秋节,都要吃一碗,于是他想寄一些到上海,却又说寄了船才想起,上海怎会没有蟹粉呢?如果没有,苏州也会有。但是算了,已经寄了。末了,是报众人的平安,又问及她的健康。他的信从不提及他的女婿李文树。

但是中秋过后,因为商会人员锐减,内务杂乱,时任商会会长的林世平拖延了退职的打算,最长要延一年。后面他便没有去到上海。得了空后,他又带着爱乔囤了许多棉花,每一年冬天,他都要做一批棉衣捐赠或者低廉地售卖掉,这一年仍和去年一样做五百件——这是爱乔的下一封信所告知的。

袁瑞先生一直等到将北平的老房子翻新后,住进去了,才来回信,他的信简短许多,除去问候后,是一剂调理脾胃的药方。此后他在北平开了一个小药店,一年后他还清了林世平的欠款,又雇用了一个年轻人做帮手。

李文树有时会读她的信,他尤其爱读爱乔的信,只有爱乔的信是常常提起他的。

“我和老爷——此处写错,是先生。有一天,我和先生去玄武那儿上香,看见一个穿着和姑爷相似的男子,他也去上香,带了几个人,穿着也是一样的时髦。”

玉生与他同看,看到这儿她笑一笑,她很高兴爱乔终于会写“髦”这个字。写得很漂亮。

李文树忽然念出来,道:“还有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戴着一颗多大多漂亮的鸡冠红宝石,她用那只手捐出去许多钱。”

玉生见他读书、读信,看报也好——少听他念出声。

他不再看,只是微笑道:“真巧,遇见蒋少成夫妻了。”

玉生将这句话当玩笑话一笑了之,一颗鸡冠红宝石,这世上并不是只有这一颗。并且,她常常对别人的话信而不疑,只有她十分相信蒋太太的确是去往香港度假,而不是正在逃亡的路上,而几间大洋贸易的店面,也只是因经营不善才关闭的。

一直等到中秋过后,再过重阳后一两日,蒋少成夫妻在一个夜晚静静地返回了上海。

玉生得知这件事时,已经是秋后了——由于一场马会的邀请。蒋少成的马会,请函却由他的太太去发,首先,她并没有请苏姨太太,只请苏鸿生与他的大太太宝荷。苏美玲和朱太太也被排除在外,这之后玉生也再没有见过朱太太,她的一席之位仿佛被马太太忽然取代了。后来大家知道,她丈夫买国债投了许多钱,又卖掉了浦西的房子和十几间地皮,连根拔起地,夫妻两人带着佣人和几个姨太太还有所有孩子,一齐搬回崇明的祖宅去了。

说了许久的那面四季屏的题字,一直等到马会的前两天,玉生才请人送回马太太的家中。隔日马太太的邀请发来,说希望她不要忘记曾说会来拜访的话。于是那日下午得空,玉生即刻启程,出门时正下暴雨,李文树的车恰好驶来门前,他少这样早回家,但是他说他并没有到银行去,为了马会,他刚从马厩回来。

他提出要送她。

“有味道。”

“什么样的味道?”

玉生闭一闭眼,道:“是烧火,或者是草的味道。”

李文树道:“是波斯的干草味。”

于是她没有再问。之后她将这个奇异的味道归于“马厩味”,只要他去往马厩,就会染上这一种味道,久久散不去。

来到门前,他并不打算同她一起赴约。他看着一个有些年老,穿着朴素的佣人为她撑伞,一直看着她走入大门,走入满堂花草正受暴雨浇灌的前院,很快就走到最里面的厅门,他方放下车帘。那时候,她回过脸,只窥见一道雷电。

而马太太的话厅却寂静无比。

除了那面四季屏,厅中只放了一对长花梨会客椅,和一张四方桌。那张四季屏因为玉生那一行“冬去春来,复日夜岁月长,夏流秋转,赏天地四季漫”的题字,她得意不已。她本就最喜欢宋体,但遗憾其落笔的单一,而玉生的字,因早年都是老士任教,因此笔锋有力,变化出或秀美或稳健的另一种宋体。自此,这副四季屏一直伴随她直至老去,老年时再搬回丈夫的祖籍时,也带了去。

那时,马太太正赏完这副四季屏。于是玉生来时,马太太坐在面向她的会客椅上,读起了马会的请函,她看见她,立刻笑起来。

然后,她叫来佣人,仍是那一个,为她泡了一杯茉莉。是最普遍的那一种茉莉茶。

在整个灰瓦灰砖的旷阔空间之中,玉生只闻得见茉莉与泥土渐渐交融的气味,没有焚香,但却比焚香炉散得更快、更广,更久远。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玉生没有忘记这种气味,但离开马太太的厅面,她也再没有闻过同样的气味。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