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以为自己早就离开上海了,原只是他从来不知道上海有这样一个小如鼠窝的地方,他就在那样平常的一天住了进去,之后,度过去整整七年。
孙曼琳接着说道:“新年历的第一年,也就是——一九五〇年。”
一瞬间,李文树感到灼热的鲜血从他的双眼流了出来,却似乎只是泪水,他无声地流了许多泪,从那个枪口一般漆黑的洞里,他目送了孙曼琳最后一眼。
“他们说,你要被遣到北边去,玉生她想见你。”
但在离开上海的那个夜晚,铁灰色土地像长河一样从他重如铅石的脚下流过去,他只是在某一瞬窥见了玉生逐渐消散的裙摆,她只在那里等着他。狂风暴雨之中,她离去的脚步平静得像他第一次在港口前见到她,他同她说道:“我要搭你的车。”
然而,今日这一部牢车,只载着他,走向了一片他从未踏足过的领域。几年之后他再一次将脸对向天一样晴朗的镜面,他觉得自己踩上蒋家夫妻信奉无比的天堂圣地,人死去后,先剥了脸皮,换作另一个人的脸去见上帝。但无论东方或西方的神明,他想,如果他能活着离开这片大地,他要把能见到的所有香炉和十字架全都毁灭,它们根本没有一次也没有庇护他。
很多时候,他被唤作“工人”,因此,有些时候,他会忘记自己是因为犯了“叛国罪”而来到这里的。他再次想起来这件事的那一年,也就是他面临回乡的那一年,但他不能立即回到上海,他又被遣到昆山,在一间泥沙厂待了近两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在每一天醒来之后就会被混到泥石里面滚上一圈,直至筋骨酥软,再抽出血肉,明天会是一样的日子。
有一天,他窥探起自己的双手,将它们放到厂门外的天空下,昆山已经很冷了,夜里开始下雪,雪花在这个时候终于落到他的手心,还没有融开的时候,就和他的手心变成了同一种颜色——一种诡异的白。
再过几天是春节了,他和另外几个人被允许在打开门之后,在厂门外站一会儿,他就在那里站着,忽然,他拖着双脚,像几百年前,不,没有那么远,他还记得怎么在马背上飞奔,他再一次飞奔着,迎向了被积雪盖去一半的石桩。还没下雪前,他从紧闭的厂门内看见这一块磨刀的桩子,刀尖锐利的,磨亮了,在此刻,终于插入他的头颅。
只这殊死一搏,仍有生的转机。李文树这两年来常猜想着,自己到底过五十了没有?和玉生结婚的那一年,自己已三十岁了,这么漫长的日子过去了,难道没有二十年吗?却真少了一年,他看见单子,只写下四十九——他竟只有四十九岁。
但他的头发全白了。
这里的医院和护士和从前他在上海时,也许比不上,要旧一些,土一些,那个女护士连一个药的英文名字都读不出来。她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要不要给他吃下。
他故意地,冷笑着,问她道:“你看懂了吗?”
她恨道:“用你说什么话?叛国的资本家!”
他忽然怒瞪着她,道:“你说什么?”
她害怕了,可是为什么要害怕他?但是她再也不出声,就出了门去。
几天后,他没有被推回厂门,因为他开始不吃不喝,药水灌进去,他就吐出来。没人愿意在自己手上接过这一条人命。于是很快,他在那个阴沉沉的下午离开了昆山,重重走入一片死寂的黑夜当中。他到了哪儿?也许是真正的上海。他听见有车笛,有飞机的轰鸣,抬头一看,又到处都是废墟。
是安华姑妈来见他。
她忽然,变得比他年轻了。她的头发还是黑色的,只是不是像油檀木的黑,是牛瘪草一样的——枯燥的,没有一点儿光泽的。难道她没有钱买大洋的发油了吗?用最次的,二十元一瓶的那种桂花发油,都不至于是这样黯淡的光采。庆幸她的衣着还是变化不大的,夏季,仍穿那一种最轻薄的绸衫,只是样式普通了,立领子的宽摆小青花,在他进去那一年,正时兴。
她见了他,哭出来。他问她哭什么,转而又问道:“她们来了没有?”
这十几年来忘却了许多东西,没有忘记她的名字。她是他的妻子。
于是他又注道:“我太太,玉生。”
她大惊失色,皱眉道:“现在不是这样叫的。”
他茫然道:“什么?”
安华姑妈道:“这就是你爱人的。”
她拿出来一件衣服,那是要给他穿的,穿过后,就真正要离开这儿,踏入他所居住过的上海去了吗。只是他觉得那衣服的料子怎么这样硬,也许,会比他这些年来穿得好一些,但仍是坏的,不,又或者,根本是一样的。但他穿了,然后,被她领着乘上了一辆人像沙子一样多的电车,他猜想过,李公馆已然是回不去了。但当他路过那里时,竟有别的人,像这辆电车里一样多的人,穿梭在他家的各个窗口,他和玉生的卧房,他的饭厅,他的话厅,他的马术房,他的办公处——那里变成了另一辆电车。
他要下车。
安华姑妈道:“要进去,过些天吧,这几天的票已售完了。”
他不明白安华姑妈说了什么,这一切好像在他的梦里时常出现,像永不醒来的梦魇。
接着,李文树被带到和这些年来住的地方,好像没有什么差别,一间安华姑妈口中“干净亮堂”的房间。要上了楼,穿过狭长的楼道,转个弯,真正鼠洞一样藏身了。那儿只放了一张床,一双鞋,一个给他喝水的陶瓷杯子,这几天常常下雨,他以为玉生被雨困住了,后面天晴了,她还是没有来。他想,她也许早就不在上海了。
今时今日忽然想起来“秦骏”这一个名字来,他从报上看,花费陶瓷杯中余下所有现钱去搜寻过往报面来看,每一批锒铛入狱的人中,寻不到他的名字。后面他要换一件柔软的暖和的羊绒衫,入冬了,上海的雪总是轰一下砸到人脑袋顶上来的。翻来覆去到最后,似乎只剩下手上最后一只表,还有辗转多地仍嵌在他指头中的,他与她结婚的戒指。思来想去,两件都没有当掉,一件是记录过她与他流过的时间,另一件,是证明这些时间是真实存在过的,即便再见不到她的面,总不会是幻梦一场。
玉生来的那天,他和平常一样睡醒了,洗脸漱口,在窗口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吃,他只喝了一点水,沿着只容得下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的楼梯口往下走。而玉生就在楼梯的尽处等着他,他是一眼就认出她来的,并不像安华姑妈,需要看上一会儿。
她几乎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以至于,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洗过脸,还没有从那张硬得像石碑的床上醒来,他难道在某一个夜晚终于老死了,才得以窥见年轻的玉生一眼吗。又或者,不是的,她还是有一些变化的,她的手伸出来,瘦了这样多,骨头硌着他的手心。她握住他的双手,将头埋到他的胸膛里,他低下眼,看见她的头顶游过一缕缕狡猾的银丝,她哭起来,颤抖时,它们就飘浮着,钻到他的眼中,他感到双眼这样痛。
原是他也流下泪来了。
“你来了。”
他抱着她,更紧,更紧。像亡妻最后一缕魂,更轻,更轻了。
此刻,他宁愿她是不真实的,也不要她这样痛苦。
她的声音像被这一缕缕银丝切割了,凄厉地,像尖叫,道:“我来了,你不知道我怎么到这儿来,走了多久,用了多少办法,你只是见到了我,会不会以为我在今早坐了车,车上睡了一觉,就来到你的身边吗。这十几年来,我时常在想,如果以后能见到你,活着的你,我一定要马上和你离婚,直至今天早上,我突然又想,我为什么要和离婚,我为什么不直接恨恨地,刺上你一刀,然后离去。真正见到你了,我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想见到你——”
“我只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