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雨下得很密,豆大的雨珠鼓点般在叶秋安透明的伞面上,她穿了一条朴素的牛仔连衣裙,独自一人来到惠安小区。
那天晚上签过合同之后,叶秋安和洛酲之间就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她依旧会在早上八点起床做早餐,煮各式各样的粥,洗干净保温杯,然后在洛酲出现在玄关时将保温杯递过去。
洛酲会说一句谢谢,然后匆匆离开。
到了晚上,洛酲回家的时间不固定,于是叶秋安会把晚饭留在岛台上。她不知道洛酲的口味,饭菜都是挑自己喜欢的做,如果洛酲不喜欢吃大可以倒掉,她不会对此有任何异议。但洛酲显然都吃干净了,因为垃圾桶里没有剩菜,第二天一早,还会有碗碟出现在晾干的架子上。
她们的交集似乎只剩下这两顿生疏的饭。
洛酲的家门是指纹密码锁,她连密码都没有交代给叶秋安。就像租房合同一样,叶秋安忍着没有提起,洛酲很忙,她想等洛酲不那么忙之后能主动想起。
另外,她也在心底赌着气,想看看洛酲究竟什么时候能想起她进不了家门这件事情。
过去一周,叶秋安终于忍不下去,她需要出门解决自己的事情,光靠和颜浅视频是找不到证据的,进不了家门就在外住旅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在此之前,叶秋安要先找到叶秋许,她想知道更多关于父亲的死亡。
手机上的备忘录显示,叶秋许家在21幢,2单元,502室。
叶秋安穿梭在惠安小区里,红字白底的数字标记牌钉在每一幢楼的侧面。
小区里种了许多高大的香樟树,接受雨水冲刷的叶子苍翠欲滴,泥土中的放线菌产出孢子乘着斜吹的风飘出独特的泥土味道,叶秋安抬起头,鼻尖涌动着树木、泥土、青草,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小马扎上摇蒲扇的汗味。
下雨天,老人家才最不慌不忙。
叶秋安一幢一幢找的累了,只好走向一位带着孙子在单元楼门口玩耍的老奶奶,问:“奶奶,21幢怎么走?”
“小姑娘来找人的啊?”奶奶一眼就看出叶秋安不是来这边租房子的人,说不定又是什么警察记者的,她很快指了指右边:“沿着大路往前走,看到有个花坛就右转,第二个就是小许家。”
叶秋安神奇地看着奶奶:“您怎么知道我要找小许?”
“哎呀,从小许住进这个小区,就不断有人来问。”老奶奶一边轻摇着蒲扇哄婴儿车里的孙子,一边打开话匣:“一开始呢,我们以为小许家欠了别人钱,那些人是来催债的。后来,我偶尔几次看见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时不时拎着菜往小许家去,就问他是小许家什么人,他说他是小许的表哥,之前那些人都是来看她们母女的亲戚。我一想这些亲戚啊,人还挺好的。但结果啊,我夸早了,后面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见小许家亲戚来帮忙。”
“你说要是他们常常来照顾一二,小许能被扯进老张家的命案里头吗!”
“说起老张家的事,他媳妇也是个可怜的。”老奶奶抹了抹眼角,心疼这个惨死的女人,“小许放学回家晚,她就每天晚上到小许家里去给小许妈做饭吃,然后等小许回家把她领到家里去吃饭。”
“老张在外面跑司机,经常三更半夜回家,或者几天都不回一趟的。”
“这女人嘛,难免没有安全感,犯起糊涂……”老奶奶抬起眉毛,不觉得多么荒唐,反正出轨的又不是她家儿媳妇,“事情出了以后,警察三天两头来找小许,我说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就算老张他媳妇和那个男的干了点什么,会当着孩子的面吗!”
“嗯……”叶秋安顺着老奶奶的话点点头,露出隐隐的担忧,“谢谢奶奶跟我讲这些。”
奶奶满意地点点头:“你可要好好安慰一下那孩子,最好找些爱心人士来帮帮她家。”
爱心人士本人郑重地答应下来,随后再度钻进雨幕。
有了老奶奶的指路,叶秋安很快找到叶秋许家,单元楼没有电梯,只能爬楼梯上五楼。
外面的天色本就不够亮,能透过花格窗的光线更是少之又少,叶秋安一边爬楼一边用力跺脚,这小区的声控灯也不大灵敏,楼梯扶手漆皮有些剥落,一层厚厚的油污经过积年累月长在上面,成为它的一部分。
叶秋安爬楼梯爬的累了,只敢叉着腰喘一会气再继续爬。
这里每层楼都只有左右两户,502在右边,木门外还有一道金刚网纱门。
“谁啊?”门后传来转锁的声音,叶秋许只打开了里面那道门,隔着纱门看到叶秋安的脸,她的五官皱成一团,看上去很不待见。
有这么讨厌我吗?叶秋安想,上次见面还亲热地喊姐姐呢。
“你怎么来了。”叶秋许没有开门的意思。
叶秋安走近一步:“听你们学校老师说你请假了,就找过来看看。”
“你去我学校找过我?”叶秋许的语气更加恶劣,“不是说了不要来找我。”
叶秋安感到很气馁,叶秋许还是没有给她开门。为什么这些她想要在意的人偏偏把她拒之门外?
“我很好。”叶秋许偏过脸不高兴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外面还下着雨,到处都是灰。”
“那我应该去哪?”叶秋安气极反笑,“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以外唯一的亲人,你妈妈行动不便,能照顾你的人只有我。你要我放着你不管吗?”
咔哒,纱门被打开,叶秋许依旧不去看叶秋安的脸:“你可以不管。反正之前也没管过。”
“你是在怪我吗?”叶秋安将伞放在门口后走进叶秋许家,木地板被拖得发亮,一台电视、一张破皮的棕色沙发,还有一张大的折叠圆桌和两把折叠椅。
她看见门边的鞋架,带上叶秋许脚上的拖鞋,一共就三双:还有一双运动鞋和一双冬天穿的雪地靴。
运动鞋是黑色带网面的,网面已经破损。雪地靴是棕色的,鞋里的棉絮有些外翻,上面还沾着黑色的小毛球。
“我没怪你,只是想让你不用管我。”叶秋许关好门,反锁后挡住叶秋安的视线,“不用换鞋,我家没鞋给你换。”
“要不我光脚吧,你家这么干净,我的鞋底脏,不忍心踩。”叶秋安站在原地,没有动。
叶秋许第一次听见有人说她家干净,对方还是更干净的叶秋安。
鞋底脏点又有什么所谓,她家乃至整个小区,叶秋许都觉得是脏的。
“没关系,这里就这么大点,再拖一遍也不费力。”
好吧。叶秋安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和叶秋许争执,她小心翼翼地跨出一大步,朝里面探究:“阿姨睡在里面?”
“嗯。”叶秋许拦住叶秋安想要往前走的心,“我还没倒尿盆,不要进去了。”
“你坐沙发吧,来找我什么事?”说着,叶秋许找出一条干净的毛巾,垫在沙发上,示意叶秋安去坐:“毛巾是新的,放心坐。”
这样的款待让叶秋安觉得别扭,她拿掉毛巾,直接坐上去:“新毛巾可以用来做很多事情,但绝不是被我垫在屁股下面。”
“没必要这样做。”叶秋安直接戳穿叶秋许的自卑,“我不嫌弃这里,也不嫌弃你。”
“坐过来。”叶秋安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
叶秋许没有动。
“你来干什么?”她问。
“一定要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吗?”叶秋许已经问了很多遍这个问题,不得不说,她们两个人和叶永辉是一脉相承的执着。
“警察说你目睹了凶案现场,小区的奶奶又说总有人来找你,还有什么老张家出轨的媳妇……”
“怎么,来查案子?”叶秋许嘲讽似勾起嘴角,她知道那个警察叫黄秋瑶,是叶秋安的朋友。
叶秋安摇头:“我很担心你。”
不是来问案子的吗?叶秋许不敢相信。
“有什么可担心的。”
“多危险啊。”叶秋安站起来,不管叶秋许愿不愿意,擅自将人搂进怀里,她感觉到叶秋许的僵硬,却没有松手,“你一个孩子,独自面对人心险恶,我真担心你。”
叶秋安的身上很香,不像那些庸俗的女人喷的浓烈又廉价的香水,叶秋安的香是浑然天成的,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味道。
叶秋许被叶秋安抱着——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抱过她了。她不禁鼻子泛酸,忽然就有种想躲在叶秋安怀里任性地大哭一场的冲动。
她也有人可以依靠了,这个人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不在意她私生女的身份,不在意脏乱的老小区,她来到这里,没有任何其他目的,仅仅只是关心她。
“离开这里吧。”叶秋安能闻到叶秋许压抑的哭声,她不想让这个孩子继续承担生活的苦难,这本不是她这个年纪应该承受的。
她有一个还算有钱的姐姐,那么姐姐应当担起责任为她遮风挡雨。
“我会把阿姨安排进私人疗养院,有专人看护,你也能安心上学。如果你想转学,我马上帮你安排,我有个大学同学现在在市重点高中当领导。”叶秋安揉揉叶秋许的头发,恨不能化身霸道总裁,帮叶秋许解决一切难题,让她从此过上公主般的生活。
“至于住的地方。”叶秋安想了一圈,觉得黄秋瑶那里最为可靠,“我会安排好。”
但叶秋许却有数不清的顾虑,害怕跟着她的人会做出伤害叶秋安的事情。
尽管叶秋安算是一张免死金牌,可叶秋许不敢保证,会杀人的人,难道还有感情可言吗?
“我真的可以离开这里?”
叶秋安松开叶秋许,很认真地承诺:“只要你想,现在就可以。”
“明天。”叶秋许的心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她也想现在走,但她需要和那个人道别。
今天的确太突然了,叶秋安说了句好,却看见叶秋许的脸色泛青。
叶秋安懊恼地想,怎么就空着手上门了?
“天快黑了。”叶秋许打开灯,“天黑路不好走,这一片乱得很,你快走吧。”
叶秋安也急着想要安排叶秋许的事情,很快离开单元楼。
刚走到小区门口,叶秋安的手机响起铃声,是洛酲:“你在哪?”
叶秋安说:“惠安小区。”
“找个安全的地方等我。”洛酲没有问叶秋安为什么找去了惠安小区,她满脑子只有那个地方没有路灯,天快黑了,叶秋安一个人在那里很容易遇上危险。
万一碰上什么抢劫、醉汉、流氓,又或者因为天太黑看不清路被汽车电瓶车之类撞——洛酲在刹那间闪过无数她接过的刑事案件,激情杀人或纯粹意外造成事故的例子实在太多了。
她连雨伞都忘了带,拿起钥匙便冲出门。
打开导航,显示距离惠安小区需要四十分钟,洛酲硬是闯了一路红灯,把时间压缩在三十分钟以内,到达惠安小区。
彼时叶秋安站在保安亭旁边,数着一辆辆车开进小区,却没有一辆是扎眼的午夜紫。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黑色衬衫的女人走到小区门口,叶秋安通过微弱的灯光认出她,眼前倏地一亮,叫了一声:“洛酲!”
洛酲听见叶秋安的声音,立即锁定声音来源,往保安亭这边一路跑来。
等她跑到叶秋安面前,第一反应就是伸出手按住叶秋安的肩膀,把人翻来翻去,直到确认叶秋安全须全尾才放下心。
她微微喘着气,眉头不曾松开:“出来怎么不发微信告诉我?你一个人来这儿……”洛酲警惕地看向四周,连保安亭里喝茶的保安也不放过,见没有人看向这边,用更低的声音说道:“这里不安全。”
“我以为你不在乎我去哪里。”叶秋安没有反驳洛酲,虽然她想提醒洛酲自己是个成年人,但她毕竟手无缚鸡之力,洛酲的担心很有必要。
担心是有必要的,洛酲来担心又没那么重要。
毕竟她连家门密码都不告诉她。
“还在生气吗?”洛酲绷紧的弦猛然一松,回弹的余威振得她胸口发疼,“我那天真的不是故意扯你衣服。”
“谁气这个?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叶秋安察觉出不对劲。
“那是因为我把你哭的事情说出来了?”头发上的水滴进洛酲眼里,她眨了一下眼,“我是想关心……”
“我生气的不是这个。”叶秋安明白洛酲误会了什么,问题根本不在什么衣服和眼泪上。“我刚和瑶瑶说我签了两年合同,你立马就拿出合同来找我签,我以为你反感我和她撒谎。”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完全是巧合。”洛酲觉得此处不是说话的绝佳之地,拉起叶秋安的手往小区外面走。
叶秋安另一只手撑开伞,顺从地被洛酲牵着。
她的掌心很热,叶秋安闻见篝火的香气,还夹杂着雨水的凉。
跑过来的,叶秋安默默说,不热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