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酒吧是灵魂的避难所,氛围灯如焰火般安静地在墙边跳动,酒杯的碰撞声和抑扬顿挫的语调交错,暧昧的空气四处流窜,不时搓起一点火花意图制造低俗的爱情。
洛酲简单地点了一杯莫吉托,便窝进角落里休息。
也许是这里的卡座没有遇见酒吧的沙发舒服,洛酲靠了一会儿墙,又直起身,总觉得没有以往放松自在。
“认命”两个字不断回荡在洛酲耳边,一口酒烧进胃里,洛酲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莫名的心跳让洛酲烦躁地又解了一颗扣子。
“一个人?”忽然一个妆容精致、金色长发的女人端着一杯同样的莫吉托,醉眼朦胧地走过来,刚一落座就要靠上洛酲的肩膀。
洛酲慢条斯理地将手臂压在女人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将她固定在卡座上,然后看向她手中的酒杯似是而非地笑:“好巧。”
“不巧。”女人将洛酲从头到尾扫视了个遍,随即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从你一进门我就注意到你了。”
“找我有什么事吗?”洛酲没有去看女人的脸,她将视线转移向自己的酒杯,显然兴致缺缺。
女人的脸色尴尬一瞬,这里是酒吧,她来能干什么?看在洛酲实在太帅的份上,她还是开口:“你长得很帅,我想亲你。”
“你想亲就亲?”洛酲笑了一声,松开压在女人肩膀上的手,拿过酒杯将莫吉托一饮而尽,“找别人亲吧,我对你没兴趣。”
洛酲作势就要起身,女人却拉住她的袖子不依不饶:“你的手指好长,我可以……”
昏暗迷幻的灯光里,不耐烦闪过洛酲的眼睛,她俯下身,伸出手指压了压对方的嘴角:“乖,离我远点。”
“真的不可以吗?”女人语气诚恳,然而眼睛却盯向洛酲解开扣子的某处,碍于酒吧里视物不清,又有衣物遮挡,她并没能一饱眼福,颇为遗憾地开口:“和我试试吧,我保证你会喜欢。”
“难道是我记错了季节。”洛酲注意到女人的小动作,被冒犯的不适像石子一样硌着她的浑身上下,她用同样扫视的目光打量女人,轻蔑地明知故问:“春天到了?”
“你骂谁呢!”女人听懂了洛酲的弦外之音,立即站起来昂头瞪着洛酲,“我喜欢你才顺你两句,不就是长得有点姿色吗,以为自己穿着西装就是霸总啊?”
“真装。”
洛酲双手插兜,全然不在意酒吧里其他人投来的注目礼:“我今天竟然有幸开眼见到乌鸦成精,扮演了一回葡萄的角色。”
洛酲的眼睛弯起来:“但是,我要好心提醒你一下,建国以后不准成精。”
女人一时间没听懂洛酲在说什么,只眼睁睁看着洛酲大步流星地离去。等人走到门口,她才反应过来洛酲在讽刺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女人气急败坏的叫声被洛酲甩在身后,推开门的一瞬间,阴郁爬上洛酲的脸,她最讨厌被人打量,那种眼神对洛酲来说就像绿色的黏鼻涕,除了恶心还是恶心。
但是。
洛酲等来代驾,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闭上眼,不断回想起在分局门口的路灯下,那个女人的眼神。
躲在黄秋瑶身后肆无忌惮地来回打量她,却是不带一丝杂质的、纯净的,好像仅仅只是对她感到好奇。
所以她故意和她对视,故意找借口走到她耳边说话,她想试探她的反应,看看她是否真如表现的那般单纯。
她那时也没想到仅仅一个对视都会脸红的女人,竟然已经结婚怀孕。
而她的婚姻,又似乎十分复杂。
洛酲一时间陷入对婚姻的思考,直到代驾提醒她手机响了,她才回过神接通电话:“喂,你好?”
“洛律师,是我。”叶秋安很小声地说,“今晚你给我献过血……”
“哦,有什么事?”洛酲没想到叶秋安会在这个时候来电话,邯谭市的夜市不多,凌晨能吃到的只有烧烤。
住着VIP病房却请她吃烧烤?但是孕妇能吃吗?洛酲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会儿,又听叶秋安低声道,“不好意思这么晚给你打电话,只是明天我的手机就会被收走,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打扰……”
“说重点。”洛酲喝过酒后就会犯困,叶秋安的声音又轻又柔,念的她眼皮开始打架。
“如果我有个案子委托你,可以吗?”
“刑事案件?”提到案子,洛酲清醒过来,在得到叶秋安的肯定回答后,她又问:“你要作为案件犯罪嫌疑人家属委托我,还是作为受害人家属委托我?”
“受害人家属。”
洛酲揉揉太阳穴,最近怎么老招受害人家属上门?
“什么样的案子,案子移送检察院了吗?”
“是这样的。”叶秋安简单地解释道,“警察找到了我爸爸的尸体,法医判断是车祸死亡,目前他们还在调查。”
“即便是车祸死亡,也不能排除自杀和意外事故的可能性。”洛酲想,原来不是为自己报警,但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丈夫她去了公安局见父亲?
“如果查出是自杀或意外事故,警察会让你把人带回去举行葬礼,但如果是他杀,你只能在案件移送检察院之后委托诉讼代理人。”
洛酲说:“现在委托律师为时过早了。”
“我知道……我就是想……以防万一。”叶秋安靠着床头,黄秋瑶已经告诉过她这些,可她还是忍不住打了这通电话,“我怕我爸爸的案子需要开庭,到时候没人去开庭。”
“刑事案件由检察院审查后提出上诉,开庭当日受害人家属不出庭也没关系,不影响案件的判决。”洛酲提醒道。
“不,我希望有人去……”叶秋安看向病房的窗户,陈堔将窗帘拉得很严实,看不见一丝窗外的光景。
正惋惜着,叶秋安听见洛酲那边传来关车门的声音,洛酲问:“但你怎么确定开庭的时候你去不了?”
“我怕我那时候不在。”叶秋安低下头,如果她又没克制住自杀的念头,碰巧没人发现,又或者没有洛酲这样的好心人给她献血,就这么死了,那怎么办?
母亲恨父亲,就算得知父亲的死讯,她大概也只会说他死得其所。
黄秋瑶那么忙,叶秋安实在不好意思寄希望在她身上,她身上的担子已经够多了。
思来想去,她才决定近水楼台先得月,早点给洛律师吹吹耳边风,留下点印象。
然而,洛律师的重点终于因为这句话偏移到了另一件事上:“你想说的是‘不在’还是‘不在了’?”
“你还想继续自杀吗?”
“我……”因为自己的命是洛酲救回来的,所以叶秋安产生了愧疚的感觉,一时间哑口无言。
半晌,她听见滴的一声,然后是关门的声音,还有洛酲悉悉索索换拖鞋的动静。
“我办的上一个案件,是一位妻子不堪虐待,最终反杀丈夫的案件。”洛酲的声音晃动一阵,又突然安定下来,紧接着是倒水的声音,叶秋安甚至能听出来她倒的是冷水。
“是家暴吗?”叶秋安不知道洛酲为什么突然跳转话题,但她听的认真,“法官有没有减刑?”
“不是,她身上没有一处明显的伤痕。”洛酲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并且把最后半句话咬的很重,“是非法拘禁。”
洛酲说:“她的丈夫将她控制在家里长达十二年。”
叶秋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她不敢想象被关起来十二年是怎样的煎熬和折磨,并且佩服那位妻子反抗的勇气。
她是个懦夫,不敢打破笼子,只敢死在笼子里。
叶秋安知道今晚洛律师听见了她和陈堔的对话,想必她从三言两语中已经听出了他们这段婚姻的不正常之处。
半晌,叶秋安问:“洛律师是在鼓励我杀人吗?”
洛酲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叶秋安听出她在笑。
“教唆他人杀人按故意杀人罪判决。”洛酲故意夸张,“如果你杀了你丈夫,我就是共犯。”
叶秋安啊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我想说的是——”洛酲喝了几口水,吞咽的声音听的叶秋安肚子冒凉气,“限制人身自由犯法。”
“非法拘禁他人或者以其他方法非法剥夺他人人身自由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非法拘禁他人导致他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导致他人死亡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限制人身自由的表现形式包括但不限于非法拘禁、软禁、威胁、恐吓等手段。”
洛酲一字不差地背完法条,紧接着又道:“除了杀人和自杀,你还可以选择寻求法律的帮助。”
“比如报警。”
“……”两滴泪无声滑落,在叶秋安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叶秋安其实对于这一年多算不算得上非法拘禁并不清楚,她没想到从陈堔那么简单的几句话里,洛律师就已经下了判决。
不过这份判决的准确性有待商榷,因为将叶秋安关起来的人不是陈堔,而是她的母亲。
并且时玉陵没有对她威胁恐吓,她是自愿被关在家里的。
因此叶秋安对自己的眼泪也迷茫起来,是她自己选择走进笼子,任由笼子被束缚重重枷锁,宁死也不走出笼子一步。就因为现在有人站在笼子外面,告诉她笼子本身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她就假装自己是个受害者,掉下委屈的泪水?
不,不能这样。
叶秋安轻轻擦去眼泪,说:“没有,我没有被拘禁,谢谢洛律师的好意。”
“……”这回轮到洛酲沉默了,她不是多管闲事的性格,可能是她始终忘不掉上一个案件的当事人夏宜安在看守所里看她的眼神,她才会对叶秋安加以提醒。
但电话那端的人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帮助。洛酲想,她和夏宜安不一样,夏宜安选择在沉默中爆发,她选择在沉默中灭亡。
从她毁了画画的右手就可以看出来。
洛酲难得发一次善心就栽了跟头,在心里默念道:尊重他人命运,放下助人情结。
“差点忘记你认识市局的黄队。”洛酲笑了一声,浑不在意似的,叶秋安却觉得自己是狗,结结实实咬了吕洞宾一口。
不过这位吕洞宾并没有叶秋安想象的那么善良,洛酲如沐春风地对叶秋安说:“我的上一位当事人,在十二年的拘禁中患上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如果你被限制了人身自由,黄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毕竟当初是她送我的当事人去精神病院保外就医的。”
“哦,黄队描述她的时候,还用了两个很贴切的词——”
“不人不鬼、一无所有。”
轰地一声平地惊雷,叶秋安整宿没能闭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