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酲 第1章 遇见*

邯谭市的八月末暑气渐渐消散，已经有了隐约的秋意。

晚上七点钟，黄昏晃晃地吊在云边，整座城市笼在即将暗去的天色下，为夜晚亮起最后的曙光。

室外的气温在下降，叶秋安坐在温度适宜的客厅里，一阵凉意顺着她的指尖悄然往上攀，一寸一寸，激得叶秋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叶秋安的指尖微动，本要黑屏的手机又重新亮了屏，黄昏的光影透过阳台的窗户斜斜打在沙发后的墙上，她静静地坐着，半张浸在阴影中沉默的脸映出她心里的荒凉。

也许是因为盯着手机屏幕太久，叶秋安的眼睛止不住泛酸，她蜷起手指微微闭眼，眼尾滋出一点不知所措的泪花。

十分钟前，她收到一条噩耗。

关于父亲叶廷。

日落西山，叶秋安脸上的光影渐次褪去，室内彻底陷入昏暗。她又怔了许久，深呼吸后才关闭手机界面。

约莫三十秒后，手机屏幕再次亮起，叶秋安看见来电人的名字，接起电话后第一句是：“确认了吗？”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子里发颤：“铜山里露出来的是我爸爸的尸体？”

“法医提取到了他的DNA。”来电人是邯谭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队长黄秋瑶，同时也是叶秋安多年的闺蜜。

黄秋瑶素日里雷厉风行惯了，一提到与案子相关就会不自觉地语气变冷，但电话另一端的这一位身份实在特殊，她极其难得的在下一句脱口而出之前给语气塞上一团柔和的雾：“安安，现在需要你去一趟延西区分局确认他的身份。”

“他的……还好吗？”叶秋安不忍心说出“尸体”两个字，父亲消失了二十年，没想到再见却是阴阳两隔。

一场倾盆大雨，铜山塌方，轰隆一声，震醒了叶秋安二十年来自欺欺人的梦。

“尸体已经白骨化。”黄秋瑶沉默了几秒，长年埋在土壤里的尸体受环境湿度、温度还有微生物等因素的影响很难提取到DNA，否则法医那边也不至于一个月才确认尸源。

她避开有关尸体的话题，问：“你一个人去，还是让陈堔陪你？”

陈堔是叶秋安结婚一年的丈夫，按理说，结婚时间不长，新鲜感还没过，家里出了事，应当让陈堔陪同，安抚叶秋安的情绪。

但叶秋安和陈堔的感情从始至终就像是一锅放冷的饭，由叶秋安的母亲负责开火炒两下回温，冷了就再回锅炒热。

如此反反复复翻炒，也仅能保证不会饿死，却做不到拥有饱腹的温暖。

叶秋安私以为这是她的家事，与陈堔无关：“我自己去就够了，通知我妈妈了吗？”

黄秋瑶说：“还没有，怕阿姨接受不了。”

“尽量晚一点告诉她吧。”叶秋安从沙发上站起来，脚步虚浮：“这么多年她都不肯原谅爸爸，想必还是在意的。我怕她承受不了，心脏病发……”

但又能拖多久呢，叶秋安知道警察要调查父亲生前的社会关系，绝不会绕开母亲。

“莲姨，我出去一趟。”叶秋安交代家中保姆，“陈堔回来就告诉他我去了画室。”

夜晚缓慢拉开序幕，路灯渐次亮起。

黄秋瑶没忍住跑来分局门口等叶秋安，晚风有些凉，她扯了扯袖口，想起叶廷离开的那年也是在一个秋天。

黄秋瑶是叶秋安的邻居，叶廷走的时候，她正在房间里写作业，楼下女人的哭闹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半天写不进一个字的黄秋瑶终于忍无可忍地下了楼，隔着一道栅栏，她目睹了叶秋安母亲心脏病发被推上救护车、六岁的叶秋安由管家抱在怀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愣是被这场面吓得表情僵硬，连哭都不会哭，只会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叶家出什么事了？”黄秋瑶猛地从温暖的房间里出来，不禁被冷风吹了个激灵，今年的秋来得格外早，那个被管家抱在怀里的小姑娘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裙子。

“别多管闲事。”黄秋瑶的父母对此讳莫如深，将黄秋瑶赶回房间继续写作业。

不过黄秋瑶还是从晚饭时父母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叶廷离开叶家要去找别的女人的消息。

黄秋瑶不能理解，究竟是怎样的真爱，值得叶廷抛弃妻女，连家都不要。

正值青春期的十六岁少女隐隐感到一团怒火在燃烧，尤其在见到高烧不退的叶秋安时烧得更旺，黄秋瑶攥紧拳头，替叶秋安打抱不平：“你爸也太不负责任了！”

叶秋安的表情却很平静，就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似的，嘴唇艰难地张开：“不怪他。”

“没人有资格怪他。”

黄秋瑶目瞪口呆地看着病床上的叶秋安，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会说出的话。

少年老成的背后总藏着不为人知的生长痛，眨眼二十年过去，黄秋瑶跺了跺脚，即使叶秋安这么多年没有父亲的陪伴，死和不死在外人眼里没有什么区别，可生死未卜总比一具白骨化的尸体强，起码叶秋安还能幻想她的父亲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得到了想要的幸福。

为什么老天爷偏偏要让她再痛一次？

“瑶瑶？”叶秋安穿着黑色的风衣出现在分局门口，她鲜少穿黑色这样重色的衣服，黄秋瑶被叫回神，童年那张苍白决绝的脸与眼前被黑色衬出冷漠的脸渐渐重叠。

黄秋瑶张开嘴想要过去安慰几句，可话到嘴边打了个磕绊，改口道：“我领你进去。”

叶秋安点点头，昏暗的夜色里，素白如纸的脸格外扎眼，黄秋瑶看着她眼尾那抹怎么都压不下去的悲伤，忍不住在心里叹一口气。

她连一个像样的拥抱都给不了她。

前后不过二十分钟，余热散尽的日落被墨蓝的天色和冷冷的电灯取而代之，如今照在叶秋安身上的变成了惨白的顶灯。

“死者为男性，我们的法医同事经过长骨测量推算他的身高在一米八四左右，又结合他的耻骨联合面和牙齿得出他的死亡年龄为三十四岁。”说话的男人递过一沓文件，“也就是说，你父亲的死亡时间是在十年前。”

“十年前……”白到刺眼的光如细密的针扎进叶秋安的瞳孔，她接过分局刑侦支队队长林子山递过来的尸检报告，努力辨认着上面的文字：“双腿闭合性骨折，颅骨骨折……是车祸致死？”

“由于尸体已经白骨化，鉴定十分有限，法医根据骨检排除了中毒和机械窒息，死因很可能是车祸。”林子山说：“我们已经把铜山封锁起来，侦查组还在不断进行现场勘查，情报组那边同步开始调查叶先生离家后的去向。”

“叶女士，我们会竭尽全力。”

叶秋安的眼睛在灯光下蒙上飘渺的水雾，非正常死亡无非三种情况：意外死亡、他杀、自杀。

在叶秋安的印象里，父亲的性格和煦、乐观，跟自杀完全沾不上边，因此她第一反应倾向于意外交通事故。

仇家早在叶廷离家前就被除干净了，而且哪个仇家会选在叶廷离家十年后才动手？

可如果是意外的话，未免太令人遗憾。

叶秋安无助地将视线转向叶廷深深凹陷的眼眶骨，那里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但叶秋安总觉得那双眼睛想对她说点什么。

“爸爸，你死之前，找到她了吗？”叶秋安垂下眼睫，叶廷的尸骨变形且残缺，除了尸检报告上写的多处骨折，左手处的无名指指骨还肉眼可见地缺了一截。

付出这样惨痛的代价，找到你念念不忘的人了吗。

签过尸检知情同意书后，叶秋安就被警察带去询问室做笔录。

“铜山那条盘山公路是事故多发地，二十多年前塌过一次之后就没什么人从那走，从挖到尸骨的地方看，肇事司机把尸体埋得很深，要不是因为大雨又塌一次，再来二十年我们都不一定能发现死者。”林子山立在桌边，一根烟夹在手指间，但始终没有点火，他身后的电子屏幕上，叶秋安的栗色长发垂在耳旁，嘴唇一张一合，正在讲述她关于叶廷的全部记忆。

她那时年纪小，记得的事情十分有限。

能给叶秋安留下深深烙印的，大概就只有叶廷日思夜想的那位初恋。

“老刘带人在铜山唯一的小乡村里走访调查了一个月，毛也没问出来，净问出来谁家女儿未婚生子，跟野男人跑了这种八卦。”林子山有些头疼，铜山村里生活的大多都是老人和孩子，他们很少出门，所知也仅限于左邻右舍那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亦或者谁家女儿未婚生子、谁家男人婚内出轨这种狗血八点档。

“找肇事司机简直是大海捞针。”

所以现在唯一的突破口只有叶廷本人。

黄秋瑶看了一眼林子山手中的烟，又把目光放在监控画面上：“铜山那边还要查，叶廷不可能无缘无故跑到铜山去找车撞。他的父母已经辞世，对叶廷生前社会关系最了解的就只剩下叶秋安的母亲。”黄秋瑶提醒道，“她母亲有心脏病，脾气也不太好，你们……说话的时候注意点，尤其是提到叶廷离家出走的原因，千万别刺激到她。”

“明白。”林子山摸了一把下巴上冒出的青胡茬，把手里的烟扔进垃圾桶，监控那边叶秋安还在回忆叶廷念念不忘的初恋。

叶廷真是一朵千古奇葩，连初恋叫什么名字都告诉女儿，明晃晃地把“我不喜欢你妈妈”写在脸上，挂在嘴边。

更奇葩的是，叶廷的女儿竟然接受良好，她来的时候那种难过不像演的，似乎对叶廷是真有父女感情在。

一般这种情况女儿不是应该恨自己的爹吗？

林子山在心里吐槽两句，然后立即吩咐几个刑警去查叶廷的初恋，一边吩咐一边念叨：“这名字还挺好听……叫曲晚桐，晚上的晚，梧桐的桐。”

“梧桐？”直到现在才知道叶秋安竟然知道自己父亲初恋名字的黄秋瑶愣在原地，怪不得叶家种了一片梧桐树。

可怜她梧桐飞絮过敏，每年春天都要躲到外婆家去住。

不过好在叶秋安的母亲时玉陵在叶廷离家后没几天就把那片树林砍了。

“梧桐怎么了？”林子山问，“这里头有故事？”

“有个屁。”黄秋瑶是林子山的大学学姐，她深知这货一脸浩然正气下藏着不为人知的八卦之魂，“跟案件无关的事少打听。”

“那黄队你呢，怎么知道叶家这么多事。”林子山又问，“市局一直传闻你有个秘密女友，该不会是里面那位吧？”

“去你的，那是我邻居兼妹妹。”黄秋瑶认真起来的表情十分有威慑力，就在林子山为自己踩到黄秋瑶的底线感到抱歉时，又听她来一句，“差十岁呢，我看上去很像变态？。”

“当然不，你一点都不像……”林子山一脸讪笑，恰好叶秋安做完笔录出来，黄秋瑶立即疾走过去，“我送你回家。”

叶秋安点点头，精神不济地跟着黄秋瑶走了。

“……”林子山摸摸鼻尖，突然觉得差十岁好像也不是什么问题，看上去挺配的。

“林队。”一个女警小跑过来，“我们刚才查到……”

女警的话刚起了个头，又有一个戴眼镜的男警察跑过来：“林队！赵雨的尸检报告出来了！法医从她的指甲里提取到两个人的DNA，其中一个是她爸的！”

紧接着又来一个：“林队，门口有个姓洛的律师要找您！”

“……”林子山恨不能化身一只被掰成八瓣的橘子，六双眼睛簇拥着他，每个人都露出一种渴望的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伸手扯走一瓣解渴。

“等一下，你们一个一个说……”林子山挥动手掌，最先过来的女警立刻开口道，“我们刚才查到曲晚桐是隔壁花台市人，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儿……”

女警话又没来得及说完，林大队长这只橘子就被刚从铜山千辛万苦驱车回来的刘远方同志一锅端走：“老林！铜山村未婚生子的那个女人就是跟着叶廷跑了！”

什么？！林子山僵在原地两秒，底气颇为不足地问，“你们说的这两个是不是同一个人啊？”

叶秋安此时已经和黄秋瑶走到市局门口。

“我怎么感觉你又瘦了。”黄秋瑶习惯性走在叶秋安前面半步距离，她个子高，多少能起到一点遮阳挡风的作用。

“是不是陈堔对你不好？”

“没有。”叶秋安将手插进兜里，分局的空调开的很足，但对她这种体寒的人反而不大友善。

“入秋了，也该贴点秋膘啊。”黄秋瑶偏过头去捏叶秋安的肩膀，正要说点什么，对面走来一个身穿黑色西装的女人，问：“黄队，林大队长在里面吗？”

来人身高目测一米七五，翻驳领的黑色西装搭配同色系黑色西装裤、乐福鞋，远远看过去像是从某个正式场合赶过来的，但等她走的近一些，叶秋安看清她西装的内搭浅蓝色衬衫扣子敞开了三颗，瞬间将黑色系带来的沉闷豁开一道藕白的口——她的皮肤在冷色调下白到近乎反光，无故添了几分随意和轻佻。

女人走到黄秋瑶面前，叶秋安看见一条银质的细项链环在她的锁骨处，与她耳朵上的银色耳钉遥相呼应。

黄秋瑶和来人应当相熟，她很自然地跟她打招呼：“小洛律师，这么晚还来分局跑一趟？”

“受害人家属不放心，我就替她过来问问情况。”洛酲习惯性地带着职业假笑，末了，眼风近不可闻地朝黄秋瑶身后扫过去。

与那双狭长的狐狸眼相对的瞬间，叶秋安浑身炸毛般躲闪起来，大概也觉得自己打量的目光太过直白，她连忙偏过脸，却嗅到来自那位洛律师身上的香水味，她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湿润的橡木苔混着烟熏皮革的温暖辛辣，像抽帧的旧电影播放着陈旧到与回忆融为一体的实木家具，半截发潮的烟卷只能点起一点橙红，一缕烟缓慢升起，仿佛要续上某个故事拖沓的尾……

“安安？”黄秋瑶奇怪地喊了叶秋安几声，“想什么呢？”

“没什么。”叶秋安回过神，才发现刚才那位洛律师已经不见人影。

她匆匆和黄秋瑶朝外走，鼻尖却好像留下了那缕烟的尾调。

漂亮朋友为香水名。

地名都是我瞎掰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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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漂亮朋友【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