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 第6章 番外·雷顿小姐[番外]

雷顿小姐始终保留着她的姓氏。

她生于旧金山一个人口繁多的中产家庭，年龄排在兄弟姊妹的当中，因而不受重视。长期下来，雷顿小姐便早早脱离了对父母疼爱的渴望，转而从其他事物中获得精神的满足。

雷顿家的几个孩子里，她是唯一弹得响客厅角落那台用于摆设的钢琴的人。父母见她有些天才，就送她去楼下一位俄国来的夫人那里学艺。夫人出身贵族，曾经过着风雅的生活，可惜结婚不久，丈夫就死于革命，家族也败落了。她独身一人住在异国，空虚寂寞，所以交了许多男友，每日在忧伤的琴音中，对他们反复讲述自己的往事，是个情思愁绪极为丰富的女性。雷顿小姐不仅从那浓厚的俄国口音中学会了弹琴，还耳濡目染了她风流的作派。她一生都敬重那位女士。

稍微长大一些后，她靠着奖学金进入大学正式学习钢琴，期间在某次国际比赛中一举夺魁，毕业后就成了一名正式的演奏家，开始在世界各地巡演。

生活上，雷顿小姐曾尝试在其广泛的社交网络中选一名对象走入传统的家庭生活，最后还是决定与人类保持一种松散的连结。原因是她发现，即使脱离了那个小而拥挤的家庭，步入更加广阔的世界，也没人能带来音乐给予她的同等的愉悦感。即使是她那些才华横溢的同行。

更何况，那位夫人的经验告诉她，不结婚的生活也并不坏。

三十多岁时，这位富有才华的女士就认为，频繁的旅行与巡演消耗了她对音乐的热情。她来到气候宜人的洛杉矶，在那里安定下来，偶尔出于兴致举办小范围的音乐会。

正是在一次音乐会后，她在后台经人介绍，认识了那位给了她一个孩子的男人。

塞瓦尔风度翩翩，友好地邀请她去好莱坞看看。她来到他工作的片场，塞瓦尔让她坐他的导演椅。收工后，他们在城里的中国餐馆吃饭，聊的多是些音乐方面的话题。雷顿小姐发现对方并不是那种喜欢在派对上夸夸其谈、卖弄学问的男士。两人一直在餐馆待到凌晨打烊。

一天傍晚，他们在圣莫妮卡海滩上散步，塞瓦尔很自然地提出恋爱的请求。为什么不呢？他们几乎算是朋友了。雷顿小姐欣然同意。他们彻夜走在狭长的海岸线上，让海水一遍又一遍地浸湿他们的脚。

同居几个月后，恋爱的激情退去，他们发觉彼此之间越来越像夫妻，却没人想要真正步入婚姻。于是他们真的成了朋友，顺其自然地分开了。

导演回到法国后不久，雷顿小姐发现自己有了他的孩子。她抚摸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只是想：这个人都快五十了，竟然还能让人怀孕，简直是个怪物。

她一直以为这种生活离她很远。她不是任何人的妻子，所以也不会是任何人的母亲。那位夫人的经历一直指导着她的生活。可这一部分，她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对象。她并不慌乱，反而隐约感到新奇，以及些许反常的期待。她想：我胆子真大。

一直到怀孕中期，她都还没有什么实感。然而，最后几个月的种种苦楚压倒性地冲击着一切感官，让她这个身心二元论者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当肉身极度痛苦时，灵魂也在被撕扯。

她变成了一个疲惫的女人，没有精力爱，也没有精力恨。从前的生活突然变得很远。爱哭闹的小妹妹、俄国夫人、巡演经纪人、塞瓦尔、拉赫玛尼诺夫、贝多芬、柴可夫斯基……他们都开始离她而去。夜里睡不着时，她常常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以为自己永远不会真正生产，而她的肚子会一直胀大下去，直到那里面的东西把她瘦小的身躯整个吞噬。

生产那天，她彻底忘记了自己是一名钢琴家，像所有产妇那样，颤抖、哭喊、嚎叫，好像这就是她唯一的使命，痛苦终结时就会永远地死去。

无影灯刺眼的光芒照亮了她返回人间的路。她终于再次清醒，恍惚间听到医生的声音隔着被汗水浸湿的口罩传来。

“恭喜您，孩子很健康。”

她瘫在产床上，听着耳内剧烈的轰鸣，突然希望自己只是一个异世界的游魂。那些手术刀叮叮当当的碰撞、医生和护士的交谈、血腥味弥漫的空气，实际上都离她很远很远，而她从未有过孩子。

护士将那个红彤彤的婴儿抱给她看，她这才勉强聚起分散的视线。

雷顿小姐平生最擅长将音乐与自身情感相联系，这是她与世界交流的方法。然而，当面对那个因猝尔降临惊恐大哭的新生儿时，她发现自己弹过的曲目中，没有任何一首能够描绘她此刻的感受。

写最后一部分时给我带来了强烈的情感冲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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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番外·雷顿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