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瞎跑了多远,待傅谊回过神停下步伐时,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好像跑到后山来了。
所幸先生身边的那两位云卷、云舒也跟了过来,他倒也不用烦恼之后该怎么回去。
“世子殿下跑得真可快啊,这速度,怕是一些酒楼里的跑堂都比不上您!”
其中一人率先向傅谊搭话道。
他面色温和,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看着倒像是个好相处的。
“熟能生巧罢了,不值一提。”
傅谊连忙摆了摆手。
他闭起双眼,头微微向旁歪去,一副十分谦逊的模样,可脸上那弯弯翘起的嘴角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云舒,勿要胡说八道。世子殿下身份尊贵,你怎可将跑堂的小厮与之比较?”
另一人不由皱眉。
此人名唤云卷,身形较高,面容周正,通身一派正气,一看就是严谨认真之人。
他正要再指责几句弟弟的无礼之处,不料陶王世子却蹦蹦跳跳地朝着他们凑近了些。
云卷只得暂且闭嘴,弯下身子,等着傅谊的指令。
傅谊握拳,装模作样地轻咳了几声,方欲发话。
可待他思索了一阵后,发现自己初来乍到,哪里也不认识,最终还是诚恳地说道:
“要不就这报恩寺里先转转吧?反正我也没来过这,还请你们这些做东道主的带着我游览一番吧。”
“是。”
云卷云舒本是要带着傅谊离开此处。
此处是后山,除了一些杂草,旁的没有什么。
途径一片草地,傅谊却是停下了脚步,指着一处,好奇发问:
“诶,这就是你们金陵的特产,菊花脑吗?”
云舒回头一看,乐了,为他解释道:
“嗯,确实如此,夏季食之,有清热解毒之效。世子殿下真是见多识广,连本地野菜您都认得!”
“那是自然。”
傅谊点头附和着,却是挪不动步了,只盯着这片菊花脑,一直使劲看。
他盯得时间太长,连云舒嘴角的笑容都不免收敛了几分,不明所以。
“所以说,这菊花脑是可以挖出来吃的吗?可有什么做法?”
“吃自然是能吃的。每至暮春,寺里的僧人都会来后山挖野菜,做做什锦菜、包子饺子什么的,味道都很不错。”
“有时候人手不够,我们还会请别的寺里面人来搭把手,顺便一起研讨研讨佛经。不过现已快入夏,菊花脑还是同鸡蛋一道煮汤更为合适。”
云卷回着话,同样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云舒却是发现傅谊的眼睛可谓是越听越亮,便连忙接上几句:
“当然,菊花脑蛋汤还是和卤鸭肝一起泡着吃才香!”
“世子殿下,教您一种吃法,去烤鸭店斩只烤鸭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捎几块卤鸭肝。到时候把您它捣碎了拌饭里,浇上一勺烤鸭卤子,最后泡在菊花脑蛋汤里,盛上个满满一碗,那味道,啧啧!”
“好,很可以,今晚我就要吃这个!所以你们有小铲子吗?”
“世子殿下要铲子作甚?”
“挖野菜,带回去吃啊。”
“?”
陶王世子有令,二人不得不从,尽管他们不知所以然。
云卷跑去柴房拿了三把铲子,还很贴心地拿了一个大篓子来 。
谁知傅谊倒是坚持己见,说自己亲手挖出来的野菜别有一番重要意义,执意要云卷带着他再去拿个小篮子,要把自己摘的给分出来。
最终还是云舒认了命,摘了自己头顶戴的四方平定巾,让傅谊到时候回去把菜装这里边,就别再折腾一趟了。
在云卷云舒的教导下,傅谊熟练地掌握了用手掐菊花脑茎捎的技能,小铲子倒是没派上用场。
但傅谊觉得拿都拿了,还是得用用,便一边挖着菜,一边和云卷云舒聊天。
云卷到底是顾及傅谊的世子身份,傅谊问一句,他才谨慎地答一句,怪没意思的。
还是云舒活泼些,和傅谊唠嗑了不少家长里短,引得傅谊啧啧称奇。
从云舒口中傅谊方才得知,此二人是云离辞了官之后,回金陵收留的两个孤儿,如今偶尔也帮着为先生和云梵做做事。
难怪他在京城的时候从未听先太傅提起过他们。
比如说,先生和云梵寄给京城的信,基本就是云卷跑腿的。
而云舒则负责打理二人的身边事。
因云离和云梵都只是常年在寺庙里清修,晚上偶尔回长干里的住所歇息。那么他与兄长也只需在寺里的时候依着佛门的规矩,出了大报恩寺,自然是可以食荤腥的。
今日云舒本是要去城里找人补修破损的钵盂。
恰好云梵公子要出寺采买物品,就由他带着那些钵出去了,倒让云舒落了个清闲。
“这么说,你也是认识林凡安林老板的?”
傅谊小心地铲了几下地,将一株菊花脑连根拔起来,抖抖土,很是满意这次的成果。
有过前几次失败的经历,这次他特意十分谨慎地避开了根部,终于得到了一株完整的菊花脑。
他望了望云舒那几乎快要满了的四方平定巾,觉得把人家的头巾沾上了泥也不太好,于是便将那株菊花脑放在最上端,总算心满意足,拍拍手,准备走了。
云舒见状,便熟练地将系带捆起来,回答道:
“是嘞,我先前也跑了不少林老板的铺子,还买了他家不少东西。”
“那你可有曾见过林老板?”
傅谊示意云舒将头巾拿过来,自己又在末端打了个结,挂在臂弯上,继续发问。
“不曾,说来也怪,云老板虽是我们江南一代鼎鼎有名的富商,做生意有两把刷子,蛮厉害的。可他却从不愿轻易露面,只说若是有缘,他自会与客人见上一面。”
“啧,又不是什么黄花大姑娘,怎么这么见不得人呢。”
傅谊咂咂嘴,表示很不屑。
云舒倒是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急不慢地为傅谊解释着,
“世子殿下这话说得甚是有趣,只是林老板这怪癖,我们这些旁人也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要不待会回去后,殿下不妨去问问我们大哥?”
“这林老板笃信佛教,而我家公子恰巧对佛理颇为精通,所以他是为数不多能见到林老板的人之一,世子殿下以为如何?”
“善。那我待便去会一会他。”
傅谊颔首以示赞同。
正好他也想知道,那个动不动就给太子哥哥上眼药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然,剩下的他不方便说出口,只得腹诽几句。
报恩寺里有规定,过午不食,所以云卷云舒得赶着带傅谊回去吃饭,以免过了时辰饿肚子。
傅谊倒是悠闲,一手拎着野菜,一手拿着那株有完整根的菊花脑四处晃晃,好不快活。
他想了想,还是将这唯一一株特别的菊花脑里给挑出来。
他就担心路上一晃悠,把这颠到下面去,损了根可就不好了。
他还想试试这菊花脑单独种在别处能不能活。
他们去斋房的时候,离相先生不在,也无别的僧人在此用餐。
只有一人站在窗边,一手持钵,正对着阳光仔细瞧着。
云舒一见,乐了,与云卷同时向那人喊道“大哥”。
那人闻声,扭头望向他们,峨冠博带,广袖垂身。
风一吹,那跟画一般的人顿时活了起来,连带着在傅谊心中也浓墨重彩地涂抹了几笔,其面容逐渐变得清晰明朗。
鬓若刀裁,眉如墨痕,眼似点漆,钩画了了。
傅谊望了眼,顿时愣了神,有心怀疑这人是不是偷看过自家的琉璃佛像,所以才生成这副模样。
其父陶王好珍宝,藏有一琉璃佛像,甚是贵重,从不肯示之众人。
也就顽皮如傅谊,趁着陶王不在,曾偷偷地扒拉出来观望过一番,大为惊叹。
眼前这人,温润得就像他家中供奉那尊琉璃佛像。
一双眼剔透明亮,眼波流转间,像把透进去的阳光给揉碎了,带着些暖意,温温和和地洒在傅谊身上。
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1】
“哦?原来这便是陶王世子殿下,幸会。”
那人笑眯眯地对着傅谊,目光却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傅谊左边臂弯处,那本该裹在云舒头上的四方平定巾,和傅谊右手举着的菊花脑。
菊花脑的根上还带着些泥土,应是才挖出来不久,可鲜嫩,可水灵。
他的目光不由顿了顿,复又落回到傅谊脸上,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
可傅谊却没搭理他,还在绞尽脑汁地思考着面前之人究竟和自家的琉璃佛像有几分相像。
此人气态非凡,实非寻常人所能有,傅谊方才只顾着看了,完全忘了方才旁边那二人在说什么。
忽地福至心灵,又见此人举着个钵,他恍然大悟,噌噌跑了过去,把那株自己格外珍惜的菊花脑放进了钵里。
云梵依旧是微笑着接过,眉毛一挑,目光里却是有几分奇异之色。
随后他的疑惑便得到了解答。
因为陶王小世子正眼巴巴地望着他,诚心发问:
“这够吗?要是不够,我去把后山都给挖秃?”
“……?”
“这株菊花脑,可是檀越布施于我的?“
云梵不解,对着钵里的菊花脑又是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他倒是从未见过见过有人这么择菊花脑。
金陵人吃菊花脑,只吃叶子不吃旁的部位。
而这根须还完完整整地留着,相必就是眼前这位小世子亲自挖出来的。
要不然,他也不会这么高兴地捏在手里,一扬一摆地蹦了回来吧。
“是了,我见法师肥白,便即心生爱恋。”
不知怎的,电光火石之间,傅谊脑中冒出了一句曾经在变文里见过的话,脱口而出。
殊不知旁边的云卷云舒已被震得愣了神。
“变文?可是敦煌变文集卷六,第七篇庐山远公话?”
“对对对,就是这篇!”
傅谊高兴地抚掌大笑,对此人愈加有好感。
云梵抿嘴浅笑,丝毫不觉得有被傅谊这话给冒犯到。
小世子兴许不太记得这句话后面跟着什么了,而他自幼便熟读百般典籍,说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不为过。
来入寺中听法,见法师肥白,便即心生爱恋,即被缠缚;既有缠缚,即有安想;既有安想,即有无明;既有无明,即有烦恼;既有烦恼,即有沉沦;既有沉沦,即有地狱。
但云梵对此并不以为然。
阿难尊者决心拜入佛陀门下伊始,也是因见色起意,对佛陀的色相着了相。此后因果报应,他也遭摩登伽女苦苦纠缠。
但最终阿难尊者成了佛的十大弟子,摩登伽女正心得阿罗汉道,是以足可见若是己心坚定,纵算初为色相所诱,也不会沉沦于地狱。
更何况这位小世子方才的举动,可谓是无相布施了。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见到过的。
他虽常年随父理佛,也曾拜过大儒研习阳明心学。
父亲一生究其奥义,来了报恩寺后更是潜心修养,反复琢磨佛经典籍,还将自己的号改为“何住先生”。
云何应住,云何降服其心,怎样安住自己的心,怎样去除心中一切杂念,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然而,心又是这么好降服的吗?
一念一动,不过瞬间,它未曾停留,永远在变化,故而佛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2】
至此云梵一直认为《阿育王传》里,向佛供养黄沙的稚子之举,着实罕见。
稚子观黄沙,不亚于商人观黄金,而他竟愿意将此布施于佛,的确是无心、一念的诚意供养,未曾有施恩于人的念头,这便是无相布施。
云梵本是不信这世间当真会有人如此行事的。
这反倒令他升起了一丝少见的捉弄心态。
于是云梵郑重地将那株野菜收入怀中,面色未改,低眉敛目,向傅谊道谢:
“那小生便多谢世子殿下了。您这一无相布施,颇具禅意。其实小生并不是寺中法师,若殿下乐意可唤我为降心,在下单名一个梵字,家父——正是先太傅。”
四方平定巾:自《明史》志 卷六十七 志第四十三 舆服三:庶人冠服:洪武三年,庶人初戴四带今,改四方平定巾。
【1】:“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引自《世说新语·容止》
【2】:“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引自《金刚经》十八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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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