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赵除佞和张乾走后,傅谊拿定主意,翻出了那些一直被积压着的访单。
他本是不想将它们交给东厂的。
随着京察的日子越来越近,相关官员的奏疏、揭帖,在京城里可谓是是漫天飞舞。
京察由吏部、都察院长官及河南道掌道御史共同主持,吏部侍郎、文选司、考功司郎中辅佐,其中以吏部尚书权的职最大。
京察前,吏部会下发九卿科道关于各级官员情况的访单用以推举官员。
推选官员的访单需要具名,但考察所用的访单不用具名,这就难免使一些收回的访单更像是告状信甚至诬告信。
但这种“秽状满纸”的访单一般掌握在吏部尚书手中,不会进呈给皇帝也不会散布出来,只是作为京察的参考,由内阁票拟去留。
或者发还各部院重审议定是否恰当,然后造册奏请待皇帝裁决后察疏下发
但此次魏与归此次向傅谊进呈了不少访单,看来是被气得不轻,想让皇上好好惩治一些人。
傅谊随意挑了一则看看。
率先引入眼帘的,便是一个骇人听闻的帖题——《大乱将作疏》。
什么《邪谋愈出愈奇疏》《邪/党蓄谋已久疏》,什么《告天文》《倡言要挟疏》《舍死报国疏》,帖题取得一个比一个唬人,傅谊从前看话本子都没见过这么夸张的。【1】
还有徐缙芳此人,一下子写了《揭贪臣设谋布毒》《揭大奸煽祸陷人》二则,让傅谊深深地记住了这位御史。
之后不外乎是今天你上疏检举一下谁,翌日这谁又公开发揭帖说对方的不是,然后双方开始不断相互攻讦。
看所署日期,有时甚至能做到一天一帖。
傅谊对这些斗得你死我活的京察之争没有任何兴趣。
横竖有些人要借此搞门户之见排除异己,他倒不如静摄而观,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令傅谊完全没想到的是,这些人竟敢连民变也敢煽动!
他们眼中还有没有自己这个皇帝!
事已至此,傅谊觉得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
内阁那几个暂时动不了,他难道还不能整治几个小人物?
傅谊将访单大致浏览了一遍便交给了赵除佞,让东厂看着办,点到为止,给个教训就行。
但是这一次,他低估了赵除佞的野心。
自此,就在傅谊的有意纵容之下,东厂在京里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之风。
先是无数官员无端被下狱。
都察院的御史察觉到朝局的不对劲之处,相继弹劾赵除佞图谋不轨、专政弄权。
而攀附赵除佞之人则对其进行反击,上疏中伤,且赵除佞以皇上之名,将他们撤职削籍。
纵算内阁多次对皇帝加以劝阻,希望皇上勤政讲学,以稗治本杜乱源,甚至惊动了太后娘娘来劝导皇上。
然傅谊对此皆充耳不闻,任凭着赵除佞在朝堂之上胡作非为,以至阉党气势愈发嚣张。
皇上此等态度,彻底激怒了群臣。
苏州民变还历历在目,皇上反而不以此为戒取消矿税,甚至还愈加宠信宦官!
于是大臣与赵除佞一党的气氛逐渐剑拔弩张,都快发展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
在双方相持期间,赵除佞趁机招揽了不少对他言听计从的人进入机要部门,又以皇上谕旨给多名太监给予加荫。
东厂则在民间肆意妄为,不断罗织罪名,制造冤假错案。
最终,忍无可忍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廉大义凛然地挺身而出,向皇上呈进奏疏,弹劾赵除佞的二十四大罪。
此疏一出,朝野震惊,一石激起千层浪。
杨廉此举极大地鼓舞了朝廷内外大臣们的斗志,纷纷交章声讨赵除佞。
内阁中有刑部尚书程国泰率先出面支持杨廉的义举。
在杨廉上疏的几天后,他上疏揭发赵除佞在香山碧云寺所造的坟墓仿照帝王陵寝的规格,并怒斥赵除佞“口衔天宪,手握王爵,生杀予夺”!【2】
赵除佞闻言又惊又怒。
待冷静下来后,他便将先前那些抨击过他的人全都歪曲成“崇正党”的肆逆,竭尽诋毁之词将他们统称为邪/党,并指使梁纲拿着京察的访单,对着访单上所状告的官员一个个逮捕入狱。
这其中,就包括刑部尚书程国泰。
“他赵除佞莫不是疯了!连内阁大学士都敢打入诏狱!”
萧藩听闻程国泰入狱的消息后,大惊失色,满目难以置信,
“再怎么说他程国泰也是帝师,是将圣上从小教到大的,赵除佞竟也敢对他下手?这是要置圣上的名声于不顾啊!”
季无忧不免也有些心惊肉跳,匪夷所思道,
“圣上当真就这么纵容着他胡作非为?虽说程阁老脾气是坏了些,但也是忠贞为国绝无二心之人,怎可能公然索贿?纯属无稽之谈!赵除佞为了铲除异己之人,简直不择手段!”
“但他在卢点雪出狱后,公然在宫门口拦住她并邀她入府议事是事实,这个很多人都瞧见了,他抵赖不掉。”
萧锵难得面露难色,满脸净是凝重。
“他当初拦下卢点雪,八成是为了商讨如何让皇上取消矿税。宫门处那么多人,皇上怎可能不心知肚明?只是没点出来罢了。”
“而他赵除佞竟以程民安向卢点雪行贿,企图买通巡按御史的罪名,不问青红皂白就将一大学士打入诏狱。如今赵除佞还言之凿凿地说程阁老因‘借都城赁舍一季租’的法子引得怨声载途,请阁老入狱反思几日不冤。”
“他分明还是冲着矿税来的,”萧藩愤愤道,“程国泰抗议得最为猛烈,所以赵除佞要拿他以儆效尤!京察之争迫在眉睫,如今这么多人被抓,恐不利于我们。”
“圣上那边还是没有消息?国舅爷也无任何动静?”
萧锵抬眉,若有所思地问道。
“没有,岳侍郎日日求见圣上,然圣上已停了每日的小经筵,为的就是避开岳侍郎,看来此次陛下是势必要为赵除佞撑腰。就是不知这次,陛下还有没有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之意了……”
季无忧一脸担忧。
他话正说着,忽闻有人急见阁老。
来者行色匆匆,低声说了几句,满座皆惊。
那名探子言道,赵除佞方才于午门乱棍打死了一个工部郎中,又将那上疏弹劾他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杨廉押入诏狱,严刑逼供!
季无忧和萧藩霎时只觉一桶冷水浇在头上,如坠冰窖。
“程阁老情况可还好?赵除佞可有另作吩咐?”
季无忧急急发问,本欲求个心安。
未想探子却是直接回道,那赵除佞不断以皇上的名义下令严刑追比,限五日一回奏,不得宽纵,待追赃完日送刑部据诏拟罪!
此语一出,众人汗然。
萧藩一时手脚有些发软,瘫坐回椅子,仍还未缓过神来。
“不好……刑部上上下下已被赵除佞换了个干净,连刑部尚书也不能幸免,看来他和杨廉是凶多吉少了……”
他的额上冒出了不少冷汗,口中喃喃道。
然而就在他身旁,从探子进来后就一直不作声的萧锵倏地猛抬起头,大喊道,
“去——赶紧去把这事告诉魏遇之!让他把程民安那个叫史德法的学生调到京里来,要快!”
他话刚出口,似是觉得不妥,复又紧锁着眉头,补充道,
“不行,眼下正逢多事之秋,魏与归又要与梁纲共掌京察大计,分身乏术,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被梁纲抓住把柄,内阁不能再搭进去一个了——这样,优游,你即刻书信一封给我师弟云离!让云离相去把史德法给找过来,不管如何,让他速速上京,万万不要耽搁!”
“可,可是老师,地方官不得皇上旨意,私自进京乃是大罪!若是被旁人知晓——”
季无忧本还有些犹豫,却被萧锵打断了,
“京城老夫来打点,金陵乃至南直隶那边就看云离相的了。放心,只要他云离相想保人,金陵六部上上下下,哪个会不给他这个面子?直接告诉云离相,程民安落在赵除佞手中朝不保夕,他史德法要是还想见他老师最后一面,就赶紧来!”
“再者,你以为当今朝廷之上,可还有皇上在发号施令?”
此一言振聋发聩,不亚于平地一声雷。
“是,学生这就去写信,告知云太傅!”
季无忧这才如梦方醒,慌忙离开。
与此同时萧藩也起了身,准备去打点相关事宜了。
临走前,萧藩思虑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将心中的疑惑一吐为快:
“爹,您为何这次要如此帮程国泰?何况您不是也素来不喜那云太傅吗?为何这次您却要低下头来,倾力相助……?
萧藩耐心地候了半天,可也未曾等到父亲的回应。
过了半晌,萧锵才缓缓吐出了一口气,声音低沉,仿佛霎时苍老了不少,
“你可知,兔死狐悲的道理啊……”
*
子时,京城的小路间。
史德法一个人穿行在夜色当中,小心翼翼地避开正在夜禁巡城的巡捕营。
待到确定附近再无旁人,史德法这才放心地从巷子中出来,直奔诏狱而去。
从扬州偷跑到京师的这一段路上,不可谓不心惊肉跳。
自云太傅密信告知他老师的消息后,他就日夜兼程,终于赶在赵除佞给老师定罪前来到了京城。
虽说他身为金陵户部右侍郎,现主管扬州漕运,非皇上传诏不得离开扬州。
但如今老师为奸人所害,史德法也顾不得这些,待拜托好那些与云太傅相交好的官员帮他遮掩后,便义无反顾地直上京师。
逆阉对诏狱的监视十分森严,就连仆役也不能接近左右。
他日夜守在附近,就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进去看望恩师。
史德法永远也忘不掉那日老师收他作学生时,带他去拜见师母时的场景。
他与老师的初见,是在十几年前一个风雪交加、严寒彻骨的下午。
彼时他还是个清贫的书生,刚在古寺里刚写完一篇文章,伏案小憩。
不知何时,尚为京畿学政的程公带着几名卫兵,微服入古寺。【3】
见到正在睡觉的自己,还有旁边他刚写完的文章,程学政拿来看完后就解下貂裘盖在了他身上,随后还为他掩上了门。
应当是那日学政在寺中向僧人打听了他的名字,故而在考试时,当小吏喊到了他史德法之时,程公猛然抬头,瞿然注视。
呈卷,即面署第一。
随后老师召见,将他带至家中,拜见师母,且曰:“吾诸儿碌碌,他日继吾志事,惟此生耳。”
又对他继续勉励道:“童子勉之,前半节事在我,后半节事在汝。”
但是就在今日,他听闻老师被炮烙,旦夕且死,更是心如刀割,手持五十两白银,流着泪向狱卒苦苦哀求。
狱卒终还是被史德法的诚心所感动,让他更换衣物,穿草鞋、背篮筐,手执长鑱(chán),装扮成清扫者,悄悄地领着人进了诏狱。
史德法顺着狱卒指示的方向望去。
只见程阁老席地倚墙而坐,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矣。
史德法见之,登时悲从中来,上前跪抱公膝而呜咽。
程国泰辨出了他的声音,但眼睛已无法再睁开,于是奋臂以指拔眦,目光如炬,怒曰:
“庸奴!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悄然前来!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你若再不顾性命安危来到狱中,而不明救国之责更重,天下事又有谁可支拄者?”
“不速去,就不必等着奸人来构陷,吾今即扑杀汝!”
语毕,程国泰当即摸起地上的刑具,作投掷态。
史德法迫不得已,噤不敢发声,急趋而出。
待离开诏狱后,他失魂落魄地去了次辅魏与归的府邸。
为避人耳目,魏与归仓促将他拽进门内,待屏退众人才敢问一句“程民安尚安否”?
史德法听罢,涕泣不语。半晌,方述其事以语魏公:
“吾师肺肝,皆铁石所铸造也!”
【1】:引用自周念祖《万历辛亥京察记事始末》。京察流程参考自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考察访单》。
【2】: “口衔天宪,手握王爵,生杀予夺”及弹劾内容皆出自吴应箕《启祯两朝剥复录》。
万历年间规定,五城兵马司日间巡逻,夜间则由巡捕营巡城。
【3】:内容参考自方苞《左忠毅公逸事》、顾公燮《消夏闲记摘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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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 5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