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武要练好基本功,这是顾良说的。
于是顾安扎了半个月的马步,从早到晚,汗流浃背,精疲力竭。
这或许是一种考验吧,顾安心想,大抵没人相信看着吊儿郎当的她会坚持下来。
包括顾良,明明讲好要做自己女儿的师父,结果成日看不见人影,顾安觉得他在故意敷衍,但府中下人说将军身居要职,一向如此忙碌。
顾安知道她该理解,还好现在原身不在,不然要伤心死了,因为就算傻子也是会有情绪的。
待在将军府的这几日里,顾安上下摸了个遍,向每个角落里的花花草草都打了招呼。她对着天空直叹气,总是一个人真的会空虚寂寞冷。
于是顾安向顾良申请双休,每周练五天,周末再放两天假出府玩。原先在宫里待久了,她还以为请假要费好多口舌,没想便宜爹不问原因直接答应。
顾安兴奋极了,蹦跳到大门口。路过石狮子时她余光瞥见偏门那站了个身着黑色劲装的男子,背挺得邦直。
顾安惦记着外出,就没多想快步离开。
太阳快落山时,黑衣男还在原地,一样的姿势和位置似乎从早到晚都没变过。
第二天顾安再次出门时又瞅见了他,便好奇地向管家忠伯打听道:“那人是干嘛的?”
“估摸又是来寻将军办事的。”忠伯应是认识男子,犹豫片刻后也只回了这么一句。
顾安不再问,摇摇头选择逛街去。等归府时,她见那门神还在,便特意绕了两步,假装路过。这喽一眼才发现,黑门神是她先前在御花园撞见的吓人怪。
“你是谁,在我家门口要干啥?”顾安开口询问,她本以为那天自己可能是遇上宫里哪个受了委屈的小太监,不想人直接追宫外来了。
黑门神扭头,许是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动起来时骨头都咔咔响。
等他几秒还不开口,顾安主动邀请:“你不妨与我说说,万一我能帮你呢?”
黑门神哑着嗓子:“……我想参军。”
顾安:“那你直接去郊外的征兵处报名不就好了,不知道怎么走的话等会我去问问忠伯让他告诉你。”
黑门神垂头:“要顾将军同意才行。”
“为什么?”顾安不解,“不是只要年满十二便可自愿参军吗,你没到年龄?”
“我十三了……”黑门神头垂得愈发低,不再多说。
顾安想起那晚哭红的眼睛,迟疑片刻后将人拐进了府,承诺让他见到顾良。
“你为什么想参军?”路上,顾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保家卫国。”黑门神也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
顾安竖起大拇指:“你可真是个有抱负的好青年。”尽管她严重怀疑此人在搪塞自己。
俩人随即陷入沉默,还好顾良出现及时,唤顾安去前厅用膳。
顾安小跑到他跟前,幅度极大地摇晃脑袋暗示自己后头还跟着一个人。
顾良浅浅勾了下唇,轻咳一下转身抬步离去。
正当顾安琢磨咋办时,前方传来洪亮的招呼声:“杨存,跟上!”
原来顾良知道此人,顾安意识到这点,心安。
这注定是一顿憋闷的晚饭。
顾安左瞄一眼面无表情的顾良,右瞅一下神情严肃的杨存。
“你为什么要参军。”顾良打破沉默。
杨存没有犹豫:“保家卫国。”一模一样的回答。
顾良冷哼,明显是不满意。
顾安见状猜测二人关系非同一般,尤其是饭后顾良还将人单拎到了书房谈心。她选择去质问忠叔,这才得知杨存是虎扬军前任主将杨勇的独子。
五年前红山族突袭,由于杨勇主将擅自离军,边关损失惨遭,圣上震怒,将其削位。
听到此处,顾安追问:“那他爹现在在哪?”
“走了。”忠叔深深叹口气,“五年前无召回京,被发现后连夜回关,哪料途中遇到山匪劫道,一人难敌四手,死于乱箭之下。”
顾安跟着沉默,不知该如何评价。
不出意料,杨存没过多久便被赶出书房,又站回了原地做门神。
顾安凑上去问:“你这样有用?”
杨存抬头耷拉着脸,语气闷闷的:“总要试试,多谢顾姑娘先前帮忙……”
看来是个爱哭的,顾安再次看到那双兔子眼,抿唇拍手决定再帮一把:“没关系,你先回家歇歇,明日午时直接进府,我帮你去求情。”
杨存愕然,被拉到街上时他才反应过来,回望还在挥手的顾安,他顿住脚步,做了同样的动作。
顾安在小道上来回踱步,想了八百个借口后才鼓劲踏进主院。
顾良坐在石凳上,青毛尖好像才泡好不久,飘着缕缕白气。
顾安憋气,三下五除二一下说完自己的要求,并在末尾强调自己学武特别需要陪练。
“你想清楚了?”顾良将茶盏移到顾安身边。
顾安咕噜一口喝完,连连点头。
就这样,杨存名正言顺进了府,他也不负所托、尽职尽责地当好顾安的陪练,并未再提及参军一事。
只是每次顾良都会特意在他来府上时舞枪,并放慢动作,一步步拆解的同时强调要领。他虽是对着顾安念叨,可她才练多久,连枪都没摸着呢,每日都是扎不完的马步。所以教导的对象只剩下场上的另外一个人了,杨存也意识到这点,学得格外认真。
“十、九、八、七……”
一次,顾安算着结束的时辰,哪知由于太过兴奋,在最后一秒泄力时调整错姿势,仰面栽下台阶。
杨存三步并作两步冲来,直接将人打横抱起。
顾安问他:“你为什么每次都能接住我?”
杨存挺了挺胸膛,语气珍重:“只要我在你身边,就不会让你受伤。”
实在是太自信了,勾得顾安叛逆心节节攀升,她挣扎落地,在杨存眼皮底下四肢并用爬上树。
顾安盯着他问:“这么高你行吗?”
杨存一脸胡闹的表情:“多高我都行,但是这对你来说太危险了……”他作势就要上树捉猴。
但那会顾安好像不会害怕,站在树杈上闭着眼就往下蹦。
杨存心都快跳停了,脑子一片空白冲过去。
顾安再次体验了公主抱,还另外赠送了个转圈圈。
她激动得差点喊出声:“你好厉害!”
顾安仰起脸,睫毛下的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有人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随着眨眼的动作扑簌簌地闪。
不,这双眼比任何一颗星星都要亮,杨存在心里想,本要责怪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能再来一次吗?”顾安还要玩。
杨存无奈失笑,放下皮猴。
皮猴再次蹦下树时乐得哈哈大笑,杨存希望她开心,在落地时故意抱着多转了两圈。
顾安望着整片旋转的天空,傍晚,灰黑的天穹仿佛化作旋涡,裹着细碎的光晕围着她一圈圈地打转。
她安静了下来,听风声在耳边呼啸,顾安弯着眉眼,大声道:“杨存,我真是太喜欢你了。”
杨存呆在原地:“你说什么?”
“我说再玩一次行不?”顾安彻底上瘾。
“这小屁孩……”杨存扶额,怪自己瞎想。
顾安朝下望去,少年额头布满汗水,胳膊垂在腰间,微微打颤。
“快下来。”杨存张开手,见她不动弹,再次强调道,“放心吧,我会护住你的。”
“我知道。”顾安注意到他发红的脸颊,别过头,顺势靠着树干坐下,“从前没试过,原来人站得高,看到的月亮也会更圆。”
杨存跟着抬眸望向天空,负手而立,月色如水,倾泄而下,将他欣长的身影全部笼罩住。
顾安拍拍自己旁边的空位,做出相邀:“还是我这更好看些。”
四周徒然变得安静,树影婆娑,只剩下蝉鸣不止。
俩人并排靠在一颗树,一时相顾无言。
这么久过去,顾安见杨存都穿一样的衣服,她开始还以为这人是没换衣服,但又没闻到过汗臭味,于是疑问更甚,终于在此时问出了口:“你为什么总是一身黑?”
杨存语气平淡地说他还在孝期,须得着素衣。
顾安愣了下:“我不知道有这规矩……”她无措地摆手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杨存晃动悬在半空中的小腿,许是夜色太过浓重,他心底一直强压的那股哀伤忽然汹涌澎湃。
幸好此刻身边是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杨存心想,狠狠咬了下舌尖,铁锈味在嘴里蔓延。
半晌后他提起五年前自己亲手写的家信:“那年母亲病重,弥留之际想见父亲一面,可边关守将无召不得进京,母亲不愿父亲担忧,是我瞒着她偷偷写信送去了边关……”
顾安抿唇,轻轻问道:“令堂见到杨将军了吗?”
“见到了。”黑夜里看不清诉说之人的表情,却能听出里头藏不住的哽咽,“不过一眼,父亲便走了……”
只是一眼,杨存看到他的父亲亲手为母亲拭去眼角的泪,越过黑暗,直直望向他,近乎命令道:“不许再哭。”
“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父亲的语气生硬,杨存粗暴地将泪水从脸上揩去,正要开口,杨勇已经离开。
“夫君……”屋内传出母亲虚弱的呼唤。
杨存瞬间反应过来追出府外,却只来得及看见杨勇扬鞭策马的背影。
马蹄踏碎石板路上的晨露,斯人远去,再未归家。
等杨存再次得知父亲消息时,接到的却是死讯,他回头看向缠绵病榻的母亲,不敢将此事告知,只能暂且瞒下。直到两年前母亲意外知晓,气急攻心,最终撒手人间。
杨存讲至此处,努力压制住发颤的嗓音。顾安放慢呼吸,静静地听着他诉说。
原来他爱哭的毛病是从他娘那传来的,顾安在心中这样想着,等杨存缓和好情绪后,她才道:“能见到杨将军,你娘定是很开心的。”
杨存握拳:“谁能料到红山族会突然进犯,外界骂我父亲是贪生怕死的鼠辈,可他一生戎马,忠君报国,从无二心。”
顾安见他神情愈发低落,赶忙宽慰:“可在你心里,他一直是位值得敬重的好父亲不是吗?”
杨存点头,喉结微动,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垂下眼,将翻涌的情绪与此刻漆黑的夜空一同掩埋在深处。
在这的后两日,杨存顶着一对黑眼圈出现。
“这是什么?”瞧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只木簪,顾安惊讶极了,问上面雕的是什么花。
杨存神色莫名扭捏:“木槿花。”
他飞速转移话题,指向院子里的那颗歪脖子树:“你还想玩吗?”
顾安摇头,见杨存变得有些失落,她决定勉为其难再陪人耍一回。
真是幼稚,顾安乐得露出八颗大牙。
不想顾良临时抽检,正巧就赶上俩人不务正业。
顾安自觉立正站好,接受批判。
杨存被拉去了校场,那阵仗看得顾安心慌,她追着要解释,却被仆从拦在场外。
顾良用枪拎着人衣领甩飞好几回。
杨存开始还能接几招,后面毫无招架之地,次次左脸着地,半边脸布满血丝。
顾安急得直跺脚,她不明白为什么今日顾良如此不讲理。
直到杨存喷了口血,顾良才停下动作,又问了同样的问题:“你为什么要参军?”
杨存捂着心口:“保家卫国。”
顾良直接一脚将人踢远:“你为什么参军?”
杨存:“保家卫国。”
话音未落,又是一脚:“你为什么参军?”
也许是被摔得狠了,杨存浑身是血,肋骨像断了几根,踹口气胸就疼得厉害,但还是撑着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吐出口带血的唾沫,挺直腰,双拳紧握,额头青筋爆裂,用尽力气低吼道:“我是杨勇的孩子,我们杨家没有孬种,杨家从未出过贪生怕死之辈,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要让所有人知道!”
就在这瞬间,杨存倒回了沙地上,蠕动着要再次站起来。
顾良信步朝他走去,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的爹娘让你去读书。”
杨存强撑起半边身子,斩钉截铁:“双亲已逝,我该走什么路,我自己选择,也由自己负责。”
顾良闻言,眉峰微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顷刻后他收起红缨枪,遮住眸中的那抹欣赏,从鼻腔发出一声冷哼:“倒要几分大哥的样子。”说着他转身吩咐护卫传军医,等把人治好了再扔军营里去。
顾安跑到担架旁看了杨存两眼,简单安慰了他几句后双手叉腰站到顾良跟前,气呼呼地大声质问:“你干嘛要揍他这么狠!”
顾良不语,只是瞥见她头上的木槿花簪时立马跨下脸:“这是那小子送你的?”
不等顾安回答,他立马转身拦下担架,目光冰冷地瞪向躺上面的半大小子。“哼!”顾安气得炸毛,重重地替杨存哼了回去,接着迅速别过头不然顾良看她的脸。
顾良:……
他快步走到杨存身旁,二话不说将人提起又摔了一遍。
好了,可怜的杨存这下真变成一张饼摊在地上了,动弹不得。
顾安:……
她发誓自己再也不要搭理顾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