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方到,菀英阁灯火通明。
秦嬷嬷掀起床幔的一角,轻轻哄道:“主子,您醒醒?”
顾安像条滑溜的银鱼,呲溜缩回温暖的巢穴。
蜷缩成一团的她在锦被里蠕动,发出哼哼唧唧的抗议声:“再让我睡会吧,我真的好困,超困,无敌困……”
冷面无私的秦嬷嬷不为所动,反手将顾安捞起,使出绝招:“五公主可在殿中等了有一刻钟呢。”
“谁?”顾安还迷糊着,想了好一会也没记起自己何时见过这位,“她等我干啥?”
“姑娘原本便是皇后娘娘指给她的伴读,先前您身子未恢复,现大好了自然要与五公主一同去见夫子,这也是娘娘早早就交代过的。”秦嬷嬷嘴上念叨着,反手又赶忙从宫女那接过暖炉塞到顾安怀中,“五公主一向仁善,知晓姑娘并未去过上书堂,今儿个早早便来主动要同您一块去。”
顾安:……生无可恋.jpg
宫人轻手轻脚地将温着的食盒揭开,热气霎时裹着香气漫开。
顾安喝了口米粥,就上脆生生的酱黄瓜,满意极了,起床气也在美食的治愈下被磨得一干二净。
五公主悄悄偏下头,瞄一眼顾安后又接着再瞄一眼。
顾安见状忍不住开口相邀:“公主要不要也来点?”
五公主立即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地道谢:“不用了……”她的声音听着却格外软糯。
顾安知道她着急,不想拖累人家,忙说:“真是抱歉,我不小心睡过头了,让你白等这么久,要不我打包,咱们一起带走?”
“无碍的。”五公主摆手,似乎觉得不够又补充道,“我是不急的,你多吃点吧……”
顾安挑眉:“哦,既然是公主说的,那我就不客气了,感觉还能自己再来三大碗。”
明明就很急,急得开始流汗的小五见人真又悠哉地喝起甜汤,她的眼神瞬间飘忽,好久后才小小声讲:“……要是、要是饱了就算了吧。”
时辰确实是晚了,候在一边的秦嬷嬷都为自家主子的淡然汗颜。
调戏到乖小孩的顾安扭过脸捂嘴偷乐:嘻嘻嘻。
她坐在凳子上,双脚往下挪了挪,等够到地面后借力站起身,拍拍手从托盘上取茶清了清嘴,算是结束早膳。
一面念着时辰,一面又担心顾安吃不饱的秦嬷嬷揪住随行宫女仔细交待,还备了盒满满的吃食让人拎学堂去。
那会天都没亮呢,外头黑布隆冬的。
顾安严重怀疑这是虐待儿童,可她旁边那位两条小短腿倒腾得飞快,都不带歇口气的。
“呼,等、等,迟到会被骂得很凶吗?”其实顾安是想说要是骂就骂吧,反正她脸皮厚,到时听着就是了。
哪想人家小姑娘一听迟到二字,登时红了眼,顿住片刻后跑了起来:“会……会被打手板的……”
顾安震惊,不死心地追上前问:“公主也会被打手板吗,打几个啊?”
小五皱着张脸,不想回答却还是说了:“好几个……”
很好,顾安皮糙肉厚不怕打手板,但不能叫别人因为自己背锅呀,于是她开始动歪脑筋教坏小朋友。
朗朗书声从学堂往外飞,顾安无师自通,压着元诺善趴在窗沿边匍匐前进,上学第一天她就妄图挑战夫子威严,掩盖自己迟到的真相。
“呀,谁在外面!?”洪亮有力的女声响起,还特意幸灾乐祸地重复了两遍,“是小五吗?”
见行动失败,顾安大咧咧直起腰,进到堂中与大家道了句早上好。
小五浑身僵硬,缩着脖子,头低得都快埋土里去。
果不其然,她俩得到了夫子亲切问候。老油条顾安分分钟装起肚子疼,称五公主是为了照顾自己才不得已耽搁了时间:“我和殿下都可期待晨读了,为早点来学堂在路上那拼老命的赶,哪想还是迟了……”
她边讲边抹了把汗垫脚要举给夫子瞧。
夫子承受不起连着后退两步,呵斥道:“站好,无论何种情况,礼字不能丢。”
顾安瞬间安分,扭头递给小五一个眼神。
她自以为小动作做的隐蔽,实际挤眉弄眼的样全叫大伙瞧了个一清二楚。
“安姑娘既身体不适,那便叫太医瞧瞧。”有着多年教学经验的夫子意识到自己即将迎接一只皮猴,决定要在开学第一课上率先出手压制,以便后续教导。
“好吧……”顾安此时还真有些难受,也不怕查。
还是另个略通医术的夫子解围,浅浅过来提她把了个脉:“大抵是积食了……”
撑着了又刚结束剧烈运动的顾安才发现众人视线下移,纷纷定格在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上,她没甚底气地反驳:“也没有吃很多……”
“对吧,五公主?”她冲小五嗷了一声。
小五手绞着帕子,迟疑好一会才点头。
没得法子,顾安是因为身体原因情有可原,五公主又在顾安单方面的颠倒黑白下变成了乐于助人值得夸赞的好孩子,俩人非但没被记过,反而大摇大摆坐到书桌前,得了句表扬。
三公主愤愤不平,但见到缩成鸵鸟样的小五,冷哼一声不再计较。
尚学堂自那日起逐渐变得热闹,从前没人会大声嚷嚷,现多了个没皮没脸的顾安,只要有一点稀奇古怪的事她都要拉着周边人分享。
只有她会笑得那样放肆,亮开嗓子不管不顾的嚎,就连隔壁院稍年长些的太子和二皇子都能叫她一人吸引而来。
五公主也开始多话,从前那般文静的姑娘如今被带的成了个小话痨,天天唠叨自家伴读要早起,课上要认真听讲,还要做笔记,可把她操心坏了。
在学堂呆上几日后,顾安观察到透明人小六元承时,每次在午膳时间都会偷偷溜走,定点躲在某个墙角里啃馒头干。
本着人道主义精神,顾安半拖半拽将他拉到了自己的小圆桌前,小五也只是诧异了一瞬便安然接受了。
只是这大抵更碍四皇子的眼,那小胖墩成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有次顾安在课上忍不住打起瞌睡,话说哪个好人家天天起的比鸡早啊?
小五一脸平淡地说再等两年她们年岁大了后,上学的时间还要比现在早两刻钟。
顾安不可置信,瘫倒桌前。
夫子们知晓她的情况,绝大多数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极个别的会对着顾安不停叹气,妄图激起顽徒的好学之心。
顾安:……她真的卷不起来
四皇子路过瞧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骂了句懒虫。
多日相处,再加上此刻在学堂,顾安料定人家不敢动手,于是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叉着腰坚决不服输,吼回去:“懒虫说谁呢?”
老四也不知自己是咋地,碰上这货他也变得幼稚起来。
俩小学鸡大早上就开始掐架,最后演变成俩派互不相让。
而真正的战争是在一个寻常的午后爆发。
四皇子非说自个戴的玉葫芦不见了,一口笃定是小六偷的。
小六子犟在原地,梗着脖子不做解释。
念着饭友情小五替人小声辩驳了一句,惨遭三公主的白眼外加一个推搡。
顾安来时正瞅见这幕,大步流星冲上前:“你再凶一下试试?”
小三率先迎战:“你能咋地?”
小五见状迅速认怂,拉住顾安的胳膊劝道:“安安,算了算了……”
顾安语气坚定地将人挪到自己身后:“那哪行,我可是殿下您的伴读,我们是一块的,怎能让你当我面挨欺负。”
言罢她重重拍响桌子,企图增加气势,结果那老四直接把桌掀了。
冲动真是魔鬼啊。
三人小组的战斗力代表顾安飞扑过去和对面几个扭打成一团。
“哇……”十三岁的三公主嚎出了声,眼泪珠子说掉就掉。
矮她半个脑袋的顾安顿时浑身一僵,讪讪地从人家身上下来,故作凶巴巴地命令:“你、你不许再哭了……”
四皇子咣咣两步跑来,瘦猴子似的小六只勉强能拖住人一条腿。
他目眦欲裂,高高扬起大掌像要把谁拍死。
顾安总算有些怕了,下意识闭眼缩起脖子。
等上几秒,没有感受到丝毫痛意的顾安睁开一只眼瞅了瞅。
见方才还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变成只鹌鹑,四皇子心中冷笑,他放下手拂袖冷哼:“懒得同你计较。”
伴读金三亮颇感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三公主哭得更加厉害。
“闭嘴!”四皇子怒喝一声,小三立马噤声,捂嘴打起哭隔。
不行,人已经架在这了,他得做些什么,只是那丫头不好下手……四皇子垂眸思量片刻,瞥见脚边的小六,直接抬脚将其踹翻。
元承时背狠狠撞到墙壁,发出一声闷哼,脸皱成一团,应该是痛极了。
这还得了,顾安大喊着她和老四没完。
等得着信的夫子来主持公道时,顾安正骑在小三头上来回撕扯,顺带扇了乱拉架的金三亮一掌。
孰强孰弱在此刻表现得格外分明。
顾安连人带书被退回了桐乐宫。
筱温华得知始末后,简直气得肝疼,一向以贤良淑德示人的她深感自己形象被毁。
她命人去取来静心丹,生啃了半瓶。
从古至今被尚书堂赶出来的只有一个人,出在了她桐乐宫。
于是毫无意外,顾安再次喜提禁足,抄心经一百遍,俗称磨性子。
武帝听闻尚书堂所起之事,来了一次桐乐宫,带着位身穿黄色道袍的术士。
顾安得到传唤后,被嬷嬷领进殿跪在地上请安。
“多日不见,安安怎么这般拘谨了。”武帝边说边转着手里的玉珠,“还不抬起头来。”
顾安闻言挺直背,仰起脑袋。
筱温华瞥她一眼,捏起帕子捂嘴轻咳一声。
原先默默站在西南角的术士这才弯腰快步向前,躬身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顾安什么都没听明白,只提取到几个字,什么天恩浩荡,福泽深厚,与常人无异。
直到武帝被哄得开怀大笑,顾安才反应过来,她见太监为自己搬来了小板凳。
武帝扬下手,终于发话了:“坐吧。”
顾安点了点脑袋,顺势坐下,睁着眼懵圈地看向上头两位。
那时她还不知这唱的是哪出戏,一次失眠无聊回想时才惊觉,感情他们是怀疑自己不是人,寻个术士来抓妖了。
不过一国之君如此迷信真的好吗,虽然古代本就遵从祭祀之术。
顾安在那日还领了好几张御赐的符纸,她下意识捂手说:“谢谢陛下。”
“这孩子……”眼瞅着规矩全忘,筱温华赶忙替人找补。
话还未说完,武帝先笑出声:“安安天真可爱,有玲珑之心,难得难得。”
这是顾安与武帝的第一次正式会面,那时她所见的帝王正值壮年,依旧精神抖擞、意气风发。
等人走了,顾安拍拍胸脯长吁一口气。
瞧瞧这副没出息的样子,筱温华见着莫名恼火。
顾安看她脸色不对,砸吧嘴,讨好地笑笑,凑上前说:“姨母,方才我表现的好吧,陛下都夸我有童心,一脸福相呢。”
原来自己看错了,她这小外甥女依旧如此自信,筱温华深深憋了口气,一秒后又乐出声:“宫中头次出你这样的活宝,是难得。”
“难得啊。”她摇着头又重复一遍,说话时还有些咬牙切齿。
所以这算是夸人嘛,顾安眨眨眼,还想再说些什么。
筱温华已经侧首,命嬷嬷将人领下去,顺带还塞了两本字帖,嘱咐顾安要多加练习。
她每次检查完顾安交上来的那些鬼画符后,眼睛都累得慌。
在这数日后,二皇子状似无意地提起顾安她爹:“听闻边境大胜,顾将军领旨将要回京受封了。”
筱温华哪还看不出自个儿子的心思,思虑再三后还是唤太监去将皮猴领来,从头到脚好生慰问了一番,并稍微降低要求,心经改为抄写五十遍。
望着手里比命长的经书,堪堪才抄好两遍的顾安:……哦耶?